梨棠轩里,春夜寂静。
梁逸尘点了红烛,火光亮起的一刹那,她眼中猝不及防地浮出了几分怯意。她不敢去看身后坐着的男人,那正是她的夫君,裴行曜。
裴行曜上一回坐在这床上,似乎还是大婚当夜。他从婚宴上抽身而来,只为宽了她的心,待他前脚离开,他那夫人也后脚溜出了府门,跑去了烟柳巷。
如今,他却比那时还要局促了。
梁逸尘刚刚下定决心转过身,裴行曜也恰好跟着猛然站起,两人一时都僵住了身子。
梁逸尘先发制人地捧他:“裴行曜,你是君子。”
裴行曜倒没料到,不禁扬眉:“哦?”
梁逸尘继续:“是我求你将我娶进门的,如今既然你母亲在府里,我也自然应该陪你做足了戏,让老人家安心。你恪守男德,睡觉老实,这些我都眼见为实,如今,即使我们要日日同床共枕,我也信得过裴将军的人品。”
裴行曜黯了黯眼,盯着她的褐眸一点点敛起**,恢复成一潭深湖。
“我一早便说过:你不愿意,我自然不留下。现下我不得不来搅扰,自然得让你安心——”
他从腰间取下一柄短剑,搁在床榻中间,意思明确。
梁逸尘心底一震,彻底宽下心来,于是赶忙上前将短剑收回,交到裴行曜手中。
梁逸尘:“哪里需要这样决绝?你我又不是仇人,像是不小心越过半步就要刀剑相见一样,未免刻意了。不如,不如用这个?”
她大眼一瞟,随手指了指自己枕旁的一卷书,正是她整日在研读的《洒漫乱笔》。
梁逸尘诚恳道:“以此放在枕间,算是我与裴将军两身清白的证明,如何?”
裴行曜收回目光,深深望着她,掐灭了眼中所有的情绪,慢慢道:“摆设而已,无用。”
梁逸尘坦荡道:“我与裴将军之间,原就无须这些。”
裴行曜的眼中一瞬间迸出了火星,死死盯着她,却一动不动。他像是在反复咀嚼消化着她刚刚的那句话,良久,才压下翻滚的心绪。
他望着她,淡静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流徵,你心性傲,原本是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可却偏偏要信我。你说我们之间原就无须这些,可眼下,似乎还是需要的。”
他重新将短剑扔到床榻上,转身便往外走,出门前又回头瞧了她一眼。
“或许有天,真的就不需要了。”
-
裴行曜叩开裴老夫人的房门,衣着整齐,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倒让裴老夫人叹了口气。
知道儿子孝顺。可母子之情何时不能叙,偏偏要在这时——深更半夜,不做正事!
裴行曜瞧见母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同样无奈。他扶着母亲来到桌前坐下,开门见山。
“母亲适才问逸尘是哪家的女儿,我避开没答,是为了单独与母亲谈。”
裴行曜深吸一口气,握住裴老夫人的手,神色冷峻:“她叫梁逸尘,是梁相之女。”
裴老夫人嚯得站起身,声音颤抖:“梁相?梁煜?”
裴行曜低声道:“正是。”
裴老夫人一时脑中轰鸣,眼前混沌发白,原就有旧疾的身子忽然虚弱至极,摇摇晃晃起来。
她抓着裴行曜的手,连声确认:“真是梁煜的女儿?没弄错么?飞光,你怎么能娶他的女儿——”
裴老夫人将他的手攥得生疼,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愤恨。她咬着牙道:“你难道忘了,当年梁煜还是一介小吏,结攀你父亲,后又指认陷害,他甚至亲自带人来查抄裴府!不止我们一家,梁煜后面为了排除异己,害了多少清白好官,又靠着关家的姻亲关系,才能一步步爬上高位,官至相位。”
她厉声:“飞光,家仇在前,你如何能娶他的女儿?”
裴行曜哽了哽声,脸庞坚毅执拗:“母亲,当年之事发生时,我五岁,逸尘不过两三岁,她何辜!”
裴老夫人拍案而起,喝道:“我哪有怨怼逸尘?你母亲不是不通理的人!只是她生养在梁家,梁煜虚伪逢迎那一套,她难道就一点没有耳濡目染?再者,梁氏一门已经在朝中经营多年,根系庞杂,你与她结亲后,难免卷入其中,岂非还要唤梁煜一声岳丈?这等衣冠禽兽,我们只须等他大厦倾颓,何必将自己折进去?”
素日沉静的将军,听了这番话后也沉默不语。少顷,他伸手搀着母亲坐下,亲自斟茶,努力用安抚人心的声音对她道:
“母亲,无论如何,我已将逸尘娶进家门,今后她便是我夫人。逸尘品性高洁,并未沾染分毫那梁家的污浊之风。成婚以来,她与我相敬如宾,万望母亲别因为陈年旧事对她生了嫌隙,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裴老夫人眼明心亮,心思凝重地望着他:“飞光,你已对她动了情?”
裴行曜沉吟片刻,郑重地答:“是。”
裴老夫人长吁短叹了几声,终于道:“罢,罢,你们夫妻已为一体,我身为你母亲,自然该将她视为一家。你尽管放手去做事,我必会好好待她。”
裴行曜终于露出释怀的笑意:“母亲也不用太费心。逸尘她——她生性洒脱,平日常出门玩逛,不必劳烦母亲为她打点太多。”
裴老夫人点破了儿子的心思:“你是怕我烦扰到你那宝贝夫人?放心,我自己呆着清静就好,得空时,我也就研究研究京城时兴的绣花图样。”
当年裴府没落,裴家上下合力谋生。裴行曜流连在街头巷尾打苦力零工,裴老夫人则捡起绣花功夫,靠给人纺布刺绣,换些体己。如今虽已经歇业多年,但看到新出的样式,她还是忍不住琢磨一番。
裴行曜谦恭孝顺道:“绣工太费神,母亲仔细些眼睛。”
裴老夫人辛辣嘲他:“怎么?怕我老眼昏花了,将来不好给你看护孙子?——**一刻值千金,这个时辰还不回房,让我说你什么好。”
被赶出来的裴行曜悻悻回到梨棠轩。红烛光透过窗纸,摇摇曳曳,如同勾人心魄的魅影。
将军定定站在梨棠轩院中,眼底映着烛影,心中温热。
成婚以来,他终于能堂而皇之地入新房,与她躺在同一张榻上。即使中间还有一把短剑又如何?仍旧是呼吸相闻,偏一偏脑袋,就能瞧见一张娇花照水的睡容。
裴行曜轻轻推门而入。
红烛仍是他们大婚当日的。这些日子梁逸尘夜里总出门,红烛点不了多久,至今仍有余。裴行曜撩起帷幔,借着烛光打量着床里侧的人,她气息平稳悠长,似乎已经睡熟。
她乌发尽散,铺在枕上,玉兰一样娇嫩的面容娴静平和。被单外露出半截雪色的小臂,细白的手指微微蜷曲在耳边,长睫平顺地垂着,如同暂时歇息的蝶翅。
裴行曜伸手,轻托起她那半截小臂,动作轻柔地塞回被子里。一番动作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扔在床上的那柄短剑似乎并不在原处。
他眉心一皱,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后撤了几步,才发现短剑被梁逸尘挂在了妆台旁的黄梨木衣帽架上。
她还真不怕他啊。
裴行曜失笑,恋恋不舍地端详了那张睡得香熟的脸一会儿,抬脚离开。
刚刚离得那样近,他甚至能看到她透白的小衣,以及薄布料下微微隆起的轮廓。若非自己及时撤开……裴行曜不愿给自己留放纵的口子。
是夜,西林军迎来突袭巡检,全军都没睡稳一个安生觉。
次日早,裴行曜顶着眼下的乌青回府,膳厅里已是笑声涟涟。他刚要询问琰容,便听见膳厅已经有人在叫他。
“飞光,一起来用些早点。”
裴行曜一进门,见梁逸尘与裴老夫人已经坐在桌前,相谈甚欢。裴老夫人心细,看见他眼下淡青,忍不住一笑。裴行曜甚为无语地扭过脸。
偏梁逸尘心思单纯,还扮起了贤惠:“夫君昨夜辛苦了,煎饼盒子,白煮蛋,再趁热喝碗燕麦粥可好?我来盛——”
她心直口快,裴行曜拦也拦不住,裴老夫人却一面欣慰,一面责备:“飞光,这么大人了还要逸尘替你盛么?我以往也没这样娇气你!身为男人,合该你照顾夫人才对。”
裴行曜忙起身按住梁逸尘:“母亲教训得是。夫人请坐,为夫自己来就好。”
梁逸尘本就心存感激,这时更是坚决:“母亲,飞光一夜没睡,甚为辛劳,您看看他脸都熬得更黑了——合该我多照料他些。”
裴老夫人有些惊骇地眨了眨眼,忍不住对儿子委婉问:“一夜没睡?”
裴行曜认命地闭上眼,老老实实答:“昨夜我去巡访,确实忙了一夜,今早才收工。”
裴老夫人侧过脸,默默翻了个白眼,转脸看见梁逸尘笑得单纯明艳,又忍不住心生怜惜: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偏偏生在了梁家……
想到这里,她敲上裴行曜的头:“好好待逸尘,知道么?”
裴行曜还未答,梁逸尘便极为公正而真诚地替他说话:“母亲,飞光待我很好。逸尘感激不尽。”
裴老夫人眼神复杂而不满:“对你好,还把你自己撂在新房里一整夜?”
梁逸尘语塞,忙与裴行曜对视一眼,低下头不语。裴行曜识时务,忙搁下碗筷,清了清嗓。
“是我疏忽了。夫人,今日我哪也不去,好好陪陪你。我吃好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房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