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杖后,我似乎晕过去了一次,紧接着被一盆冷水泼醒,此时已经不见公主的身影,唯有桃桃在我耳畔不断哭泣。
我颇有些后悔,不该如此行事,甚至不该借尸还魂,或许也不至于令张萍儿的身体遭此大难,令其亲友如此伤心。
很快,二十杖已结束,吴家令将供词递到我跟前,命人扯过我的手要我在供词上按下。
我瞬间想起当初天牢里也如今日这般,有屈打成招之势,顿时气性上来,挣扎着握紧了拳,不肯按下。
吴家令叹一声:“既然不想画押,方才又为何要承认?明知大主对待范驸马之事总是异乎寻常,为何偏偏要去触这逆鳞,令自己身陷囹圄?”
因为生气,因为愤怒,因为记恨,因为……不愿向公主低头。
我敬重公主,却唯有在公主不在的时候,才敢显露自己那些无用的气节。
吴家令叹了一声,劝我:“张萍儿,你再挣扎也是无用的,凡是大主所决定之事,从未有转圜余地。”
她示意两旁仆从将按下,让我不再有借力之处,便又着人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正要按下之际,听得不远处有人陡然喝道:“住手!”
是汀兰去而复返,众人惊讶万分。
吴家令忙让人停下,问汀兰:“汀兰娘子何意?”
汀兰面上浮起红晕,似乎是匆忙跑来,有些气喘,她道:“贵主吩咐,不必画押送出府了,只将她关上七日,算作惩戒。”
桃桃忙拨开众人扑到我跟前,道:“萍儿,萍儿!快谢过大主呀!”
我几乎脱力,不知是不想说,还是无力说,只咬紧牙关,免得自己又晕过去。
吴家令见我如此倔强,难免有些惋惜,便向汀兰道:“向汀兰娘子道谢,我这边将她押下去。”
汀兰顿了顿,又道:“贵主又说了,去派人将太医院内的江医女请来给她治一治,毕竟是女子,叫太医院那些老头看了,不好。”
众人此时更是大惊,连我也觉得惊讶,一个小小侍女,竟劳动到太医院了,倘若不是此刻我已不是范评的模样,几乎要以为,公主将我认出了。
但即使将我认出又如何,对公主而言,范评与张萍儿并无甚差别。
很快,我被带往府中一间比我与桃桃住所更为宽敞干净的私牢,由侍卫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让我疑惑,这究竟是禁闭处罚,还是养伤圣处。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那位江医女被汀兰领了进来,替我看了伤敷了药。
期间治疗颇为痛苦,但她十分客气,我也十分能忍。
待一切处理完毕,脊背上的上混着草药冰凉感,几乎至我于冰火两重天中,她问我:“疼不疼?”
汀兰在场,我只得咬牙切齿回复:“尚可。”
江医女怜悯地看我一眼,又嘱咐了我几句不要碰水云云,便由拉着汀兰往一边去。
汀兰颇有些紧张,询问道:“打得狠么?”
江医女面露难色:“忒狠,二十杖,她这身子不好,听闻不久前才染了风寒,旧疾在身,若不好生将养,只怕是会落下病根,便是死了,也是有可能的。”
汀兰面色凝重,细细思考后,对江医女道:“这话不必同贵主说,你只需告诉我要如何将养,贵主那里,就请她宽心即可。”
江医女应了一句是,深深看我一眼,便退出了私牢,唯有汀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我自认识汀兰,便觉得此人颇为聪颖勇敢,虽年纪不大,心思也很灵巧,往往能察觉到许多细微之处。
她从前在公主跟前侍奉,有许多话,公主不说,她却能够很快地会意。
我猜测此时是公主善心大发,留我一条命,还是发觉偷盗发簪之人,并不是我,寻江医女为我治伤,正好显示她的仁善之名呢?
“咳咳,呸。”方才被杖责吞下去的口涎与血,终于忍不住,在此刻涌了上来。
汀兰跟前,我实在无力再去演绎什么骨气,毕竟我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属实已经够糟糕了。
软弱,无能,庸才,废物,笑柄,驸马范评,从来都是这样的名声。
汀兰站了站,上前伸出衣袖替我揩去嘴角血迹,目中颇有不忍之色。
我愣了愣,抬首看她,笑道:“汀兰娘子,脏。”
汀兰凝眉道:“贵主她……很苦,她只是气极了,请不要怪她。”
我蓦然笑了,公主苦,我难道就不苦了么,哪有这样的,苦又不是她来替我受,好似只要比较一番,这苦就能凭空消失了一般,真是没半点道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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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公主,不算好,寻常夫妻间该做的,我都做不到,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兰因絮果吧。
公主降嫔时,才十四岁,范谦十七岁,他们才是顶相配的年纪,那年我已二十了,在外游历了两年,方才在洛州白鹿书院求了份教习的职位。
山长对我颇为看重,问我何时可以任职,我十分高兴,说是两月内,便拜别了她,准备回去将阿娘一同接走,此后不必在范府看人眼色。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一道圣旨,将我死死绑在了驸马都尉这个勋官位上,到死也没逃脱。
那时我父亲站队太子,而太子此人颇善于经营,想抬举我家,才去向先帝求了亲。
原本许的也不是柔嘉公主,而是太子亲胞妹——懿安公主,只是那位公主骄纵受宠惯了,不同意,这才有养在皇后跟前,素不受宠的柔嘉公主降嫔。
太子借口公主年岁渐长,当寻一个好夫家才是,并在先帝跟前狠狠哭了一场,说是只想见自幼一同长大的妹妹能够一生顺遂。
这话放在当时,我的确有几分信了,但后来醒悟过来,皇室朝堂权贵们的那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的。
但不论受宠与否,公主到底是位公主,沾了皇亲国戚,官场上哪有不给几分薄面的道理,这买卖,我那眼高于顶的父亲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这个驸马,本不是我该当的,只是因为国朝驸马不许实官,做了驸马,便等同于仕途尽毁,这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父亲知道我无意官场,而我那位弟弟范谦,文采出众,将来必是翰林院中新起之秀,一棵粗壮的砥柱,怎么好放弃呢。
世人皆爱有才之人,于是无才之人如何,他们并不在乎。
时人评价:范评此人胸无大才,学识不佳,更是写得一手鸡爪字,颤巍巍像喝了几斤酒,恩科也不曾去考过,听说心中大志是想做个教习,仕途是无望了,但人实在忠厚,从没见范大跟谁急过眼,并有见同窗家中贫寒,也多有扶持,人缘甚好。
这些话,我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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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降嫔的那一日,阿娘嘱托我:“公主是个可怜人,嫁给了你,哪怕你们没有夫妻之实,也不好冷落了她。”
我谨记于心,想尽办法对公主好,而她随我住在府里,也不曾有半分强硬骄盛之态,对我也很是客气。
我便想着,即使没有夫妻之实,这样一生,也不算委屈。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伙同齐王,将身为太子一党的范家悉数送入牢狱。
权利之争从来都是你给我挖一个坑,我再给你挖一个坑,父亲只是跟错了人,时运不济,没有办法。
我再愁肠百结自怨自艾也改变不了自己是个死人的事实,如今看她成为坐拥食邑三千的晋阳大长公主,这种买卖,换我在那个位置,也禁不住引诱。
我不怪她,我…不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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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牢虽颇为宽敞,但到底还是关押嫌犯之所,只一扇小窗,天光难透,令我又不禁想起天牢那段苦涩时日。
“汀兰娘子言重了,”我道,“我只是区区一介侍女,怎么敢怪罪大长公主主,不要命了么?”
汀兰听得此言,竖眉瞪了我一眼:“这话不要再说了!”
我微怔愣,道:“是,往后不敢再说了。”
汀兰轻轻叹了口气,问我:“娘子可有什么东西想要,贵主明言要关你七日禁闭,娘子恐怕是出不去了,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与我说。”
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偶然想起厨房炖着的鸡汤,还没喝上一口,便问:“我先前在厨房炖了一罐鸡汤,倘若可以,想喝一碗。”
汀兰面露难色,我垂眸道:“不能,也无妨。”
汀兰道:“实在抱歉,你炖的鸡汤,被府上一位道长喝完了,我另寻一些滋补的汤药给你吧。”
这可稀奇了,一位道长,偏偏要喝我的鸡汤。
转念一想,供奉道长等同于供奉道教仙家,不晓得那位道长可能为我祈福否,毕竟自还魂到现在,我实在过得不算顺遂,倒像是来渡劫的。
“不必了,”我道,“多谢汀兰娘子了,我不要紧。”
汀兰似乎还想要说什么,门外有声音传来,牢门被揭开半扇,我望见葳蕤站在门口,似乎在催促汀兰。
果然,汀兰一见她,便道:“娘子好生歇息,不必担心,贵主明察秋毫,不会再责罚你了。”
我应一声是,等汀兰退出,牢门被阖上,恍惚间觉得时光倒转,我又成了天牢里的逆党范评,忍受着周遭的怒骂声,最终不堪重负,草草了结一生。
真是一场大梦,偏偏这梦,好似没有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