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唉,伤寒刚好,怕是又得病了。
忽地想起什么,我将纸钱烧尽,同阿娘告了别,又求她多多保佑我后,便将剩下的蜡烛纸钱塞回了住所柜中,随后便忙跑去了后厨。
此刻晌午过后,公主早已用过午膳,厨房应当是空闲的。
我便去求厨娘匀了我一只鸡,与一些红枣枸杞与生姜,给了她一些银钱,并做可怜说近来身子不好,想煮些鸡汤养身,也不用劳烦她,只消借我个灶台。
厨娘拿了银钱,并未纠缠,将一个仆婢专用的灶台借给了我,我连连感谢,洗手杀鸡切料,取了个瓦罐生了火。
那厨娘讶然看着我,道:“你这手法倒是熟练得很。”
我笑道:“我只会做这一道菜,是我阿娘教我的。”
她点点头,伸脖子闻了闻,赧然指一指瓦罐:“你这鸡汤煮好了,能匀我一碗不?”
我本就有意讨好她,自然答应,并说:“您若是不嫌弃,这两只鸡腿大补,您尽可以拿去。”
厨娘嘿然笑了笑,粗糙的双手在腰间围裙上抹了抹,出了厨房。
我望着灶台的蹿跳的火焰,又免不了一番惆怅。
我记得有一年,我自国子监中下学归来,手里便提了只鸡,是一位拮据的陈姓学生他母亲送的,她常听自己的儿子提起我在国子监中对陈学生多有照顾,便趁着我旬休,将我堵在了太学门口,将这只鸡塞给我了。
彼时那陈姓学生也在,却惴惴有些不敢说话,只偷摸在身后不安地看我。
陈母见我迟迟不接,忙说:“请监正收下吧,我家中没有什么好物什能够送给监正,只有这只鸡,感激监正为我儿说话。”
彼时我任国子监监正,掌管学规,照五等罚处理违反规章制度的学生。
陈学生出身贫寒,但学识颇佳,带着几分文人傲气,便常常被学中富贵子弟欺辱,有一回正被我撞见,那些人犯了错,要陈学生去顶罪,陈学生不服,却也只能碍于他们权势忍下,忿忿难安。
我将此事压下,并未做处罚,只在其后找了陈学生说,日后还当小心一些,国子监中,并非如他所想一般公平,做人还是应当圆滑一些得好,不必得罪他们,将来为官之日,想必还会纠缠相见。
这话其实不该由我这么一个明面上瞧着公正的监正说出来,但平民学子总以为自己能够凭借才能就获得天眷,出人头地,这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
天下有青云之志者何其多,算一算太学中三百学子,陈学生也并不算有惊世之才者,我的那些话,只不过是吃过亏,一时不忍。
如此平白得一只鸡,我还是有些羞赧,在我拒绝之后,陈学生却踏步往前,向我躬身一拜,道:“请先生收下,学生将来必能立于朝堂,此物是为学生将来而向先生答谢。”
他是真有志气啊,自然我也无话可说,他若真能够在朝堂之上一展宏图,自然俸禄比我高得多,区区一只鸡,倒是便宜他了。
于是我爽快谢过,奔回范府,其实府上不缺这些,但我阿娘一贯坚持别人诚心送的东西,能带来好运气,立刻要开小灶给我炖红枣枸杞生姜鸡汤。
我便又跑去留春阁喊了公主,那时我与她不算亲近,但她下降范府,想来孤单,只希望此举能叫她开心一些。
公主脾气倒是甚好,似玩笑一般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忙拒绝,并笑着说:“还是不要了,我娘杀鸡手法一流,怕吓着你。”
公主听罢,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后来公主走出范府,让齐王抄没范府时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胆子小的。
正胡乱想着,忽然听见门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看见厨娘匆匆跑了进来,对着门外不知什么人向我伸手一指。
未等我反应,立刻就有两个仆从将我架住拎了出去,随即将我扔在了院中,同在院中跪着的还有不久前,我在柳树下撞见的祭拜亲属的那个侍女。
我环视一周,便见汀兰与吴家令皆在此处,顿时心中一凛,难道是夜闯驸马别院被发现了?
吴家令与汀兰交谈了几句,脸色铁青地看着我,斥责道:“张萍儿,你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不止在府内行祭奠之事,更是偷窃驸马别院财物,我本念你孤苦,留你在府中,此次必要将你交托官府,请他们狠狠罚你!”
我顿时有些茫然,我确实去了不错,但房契银钱我一概没有拿,到底是谁诬陷我?
疑惑间瞥见身旁跪着的侍女,恍然大悟。
她怕我告发她在公主府内行祭奠之事,想必她定是手脚不干净,盗取了驸马别院的东西,心中惶恐不安,而我偏巧又拿住了她的把柄,索性都怪到我的头上。
思及此处,我忙冲吴家令跪拜:“家令明察,我绝没有盗取任何财物。”
“家令!”那侍女突然出声,狠狠叩了一个头,“家令,张萍儿前几日非要前去驸马别院打扫,我便觉得奇怪,定是有所图,否则为何大主一回府,驸马别院便失窃了?”
是了,因清明祭祖缘故,公主不在府中,自然也无人知晓究竟是什么时候失窃,而我恰好非要去驸马别院,嫁祸在我的头上,最容易不过。
果然,未几便有仆从说从我住所找到了驸马别院失窃的匣子。
我望着汀兰接过那个匣子,有些恍惚,匣子是紫檀木的,看起来贵重得很,但里头的东西,其实并不值钱。
那里头存放的,是承安十八年,我生辰时阿娘亲自雕的桐花木簪,用的只是我院中最平常的柳木枝,阿娘雕了十来根,才勉强雕了两支能看的。
那时公主恰好来我院中,而阿娘正替我插上木簪,许愿我平安顺遂。
公主瞧见了,问阿娘:“李娘子,我也能向您讨个平安顺遂否?”
我娘受宠若惊,立刻把插在我脑袋上的那支木簪取了下来——那支更好看一些,然后双手捧着递给了公主,
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阿娘,那不是我的生辰礼吗?”
我娘咄我一声,依旧把那支好的递给公主,彼时公主垂眸似有笑意,微微低首,同我阿娘说:“李娘子替我插上罢。”
那本是僭越,阿娘也愣了。
但许是公主太过坚持,她紧张得有些抖手,却还是为公主插上,其间甚至钩住了公主的头发,我和阿娘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生怕公主怪罪。
但公主没有,公主说:“请李娘子为我祈福。”
阿娘微微愣了愣,顿时眼中涌上无限可怜与关爱,在公主发间虚虚抚了几下,道:“愿公主一生平安顺遂,快快乐乐,身体康健。”
实在是偏心得很,我只得一句平安顺遂。
随后公主向我望来,我的手中还握着我娘雕的另一只木簪。
公主伸手指了指木簪,又指了指发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范评,平安顺遂。”
但我已经死了,不曾平安,如今处境,也不算顺遂。
但更不顺遂的,是我在这种境况下又见到了公主,不对,是晋阳大长公主。
她被侍女内侍簇拥而来,高髻玉簪,白衫广袖,海天霞裙,锦带佩玉,于万人中冷漠走过,似冬雪下一枝奋然而上的粉梅,不似朱砂艳绝,不似青白寡淡,只是于我心上轻轻抖落积雪,令我的神思震颤不已。
我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那夜晦暗冷月下的她并不似今日这样难以企及,如和璧隋珠,令我断绝一切肖想之念。
汀兰将盛着桐花木簪的匣子呈递给公主,令我惊讶的事,那里头不仅仅存放着我的簪子,还有公主的,并在一处,像是在同我说,你瞧,这是一对。
多可笑的一折深情戏呀,公主演至今日,竟不觉得累么。
公主取出木簪,在手中轻轻摩挲,随后便向我望过来,我一瞬间想要移开目光,可转念一想,范评早已经死了,如今跪伏在地上的,是投井不成的张萍儿。
吴家令大约是怕我冲撞公主,令仆从将我头颈压下,我遂不再看她,耳畔吴家令在向公主领罪,说早知我手脚如此不干净,不该一时心软让我留在府上。
公主并未说话,只是片刻,汀兰说了有关我的惩罚:“先杖责二十,令她画押后移交官府,按律处之。”
旋即,汀兰要我抬头,问:“你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她应当是认出我了,或许是想起我当日的可怜模样,有心让我为自己解释。
然而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我拒绝了她的好心,只沉默着,在公主面前,再次摒弃了辩解的机会。
因我的沉默,吴家令一派痛心,但也不得不让人将我压在刑凳上,棍棒之势自脊背一直向股处,疼极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溢出,六杖之后我已冷汗涔涔,口涎难止。
这似乎与我当初自尽时一般痛苦,唯一不同只是,此刻看着我受刑的有公主。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