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我自私牢中被放出,期间汀兰每日必要来上三次,每一次都问我可有所求,我都推说没有,并每一次都感激一番大长公主仁德大恩。
彼时汀兰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且每逢我歌颂公主,她都拧眉欲言又止,似有怒意不敢,想要将我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却终究作罢。
虽受公主优待,脊背伤势好得颇快,却到底没有好透,待我出去后,偏偏桃桃又被调走。
我问了吴家令为何桃桃不在,她只说是汀兰娘子吩咐,调桃桃往内院去了。
这倒也好,内院月俸多,待遇好,不像我在外院,尽是麻烦缠身了。
想了想,我又问:“敢问当日指认我的那名侍女,如何了?”
吴家令面色铁青,斥道:“不该问的别问!你才捡回来一条命,还要惹事不成?!”
她话里的意思,那位侍女的下场并不大好,当然以公主毫不手软打我二十杖的情形推测,比我轻了我反倒是有些难过了。
世人不晓得,范评是顶顶小气的人。
至此我不再询问,吴家令颇为赞许,道:“汀兰娘子嘱咐,你有伤在身,不便操劳,从内院拨了一个侍女,曾被江医女指点过一二,日后你便由她决定在府内所行诸事。”
这就有些过分了,我见吴家令打量我的眼神亦存满疑虑,忙跪了下来,并道:“大长公主实乃仁善德厚,不仅明察秋毫,亦对一介侍女如此看顾,若是能在大长公主身前侍奉,必将肝脑涂地以报。”
吴家令笑一声:“起来,你也算是因祸得福,想来大长公主是觉得错怪了你,才这样百般待你好,你日后当小心谨慎,不可再争一时意气了!”
我起身连连点头:“谢家令指点,我记得了!”
吴家令这才去了,我重新回到住所,已有一名侍女等候在那儿,见我进来,问道:“可是张娘子?”
我道是,那侍女欠身道:“我姓赵,是贵主派来照顾张娘子,张娘子身子可好些了?”
汀兰的活儿又落到了赵娘子头上,我忙道:“多谢照拂,已大好了。”
赵娘子十分恭顺,道:“既如此,张娘子随我来。”
我微微愣神,想问何事,但赵娘子却不由分说,领我去了一处守备颇严的院子,交了符令之后,便入了屋中。
屋内陈设不少贵重器物,看来是大长公主府的库房。
书案前另有一位年轻内侍正在执笔书写,见我二人进来,起身行了礼,看他恭敬态度,赵娘子应当也是颇受公主重用。
在介绍我的名姓之后,内侍亦向我道了声好。
赵娘子颌首,转头向我道:“贵主体谅张娘子身子,只让娘子在此做助手,记录账册,张娘子可懂得算术书墨?”
我摇头:“不懂。”
赵娘子不以为意,只说:“贵主吩咐,若是不懂,可以请教徐内侍,他精于算术,教你不难。”
公主倒是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躬身向赵娘子道:“多谢赵娘子,我记下了,敢问赵娘子,可是要陪我一起记录?”
赵娘子道:“并非如此,贵主只让我看着你。”
我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
难不成公主是怕我将库房的贵重器物搬走不成?
但于库房记录器物,总比外院洒扫要好上一些,不至于受风再落下些病根来。
于是我向那徐内侍走去,向他请教起计算之术来,那内侍年轻,有些书卷气,大概不曾与女子来往过,有些局促,但倒很是细心,为我一一指点,并叫我若有疑惑,可随时问他。
我颇觉心安,至少不是难相处之人,于是转身对赵娘子欠身道:“若赵娘子遇见大主,请代我向她谢过,这实在是一份清闲的好差事,还有这样善教的先生在此。”
那内侍登时脸一红,忙说谬赞。
赵娘子微微蹙眉,脸色不大好看,我不清楚为什么,私以为她觉得我与内侍太过亲近,于理不合。
转头我便跟徐内侍谈论起算学来。
徐内侍见我如此热衷,顿时高兴起来,语调高扬:“娘子也觉得算学有趣么!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幼时与先生讨教,可他说即便是六学之中,算学亦为下等,终究是邪说,上不得台面。”
他这个年纪,倘若不是内侍,应当也是一位出众的学子。
我笑了笑,道:“天下学说哪有高低之说,算学精妙,便是赋税,账簿,天时,哪个不在算学呢?”
他红了脸,捏着拳往我身前凑了凑,颇为激动:“是了是了!娘子懂我,算学之奥妙,我窥探无有万分之一,可惜此身再无法深究。”
言及身残,他的语气顿时低落了下去。
我忽略身后赵娘子刀子似的目光,笑道:“倘若阁下都不能够深究,如我等女子,又如何安身,阁下年纪这样轻,若得大主赏识,将来总是有大用处的,我怕才是无有这样的机会,践行心中所想了。”
徐内侍蹙眉,犹疑问道:“不知娘子心中所想何事,或我亦可开解一二?”
我摇一摇头,略觉心中发酸:“此身不得自由,无有选择,若是将来能有一处田地,一间屋子,便是我所思所想罢。”
徐内侍颇觉感慨,默了默,问道:“你可许了人家?大主仁慈,对府上侍女很是关照,若是有卖身契的,有了心上人,大主都愿予一笔银钱,放她们出府,你这样好相貌,若是有称心如意的人了,去求一求大主,必然是愿意放你出府的。”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倒是不曾听说过,不过我对婚姻之事,不大上心,倒是你这算学之术,若教会了我,待我出了府想来也能以此一技之长,在某位商户店铺求个职位,赚些银钱,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徐内侍目中惊讶:“想不到娘子竟有如此求进之心,我可真是羞愧难当了。”
我忙道言重,却再度请教他教授我,清算库房器物,赵娘子只是默然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我们,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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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入夜时分,我与赵娘子返回外院住所,正要洗漱躺下,赵娘子道:“张娘子快些洗漱,稍后还要为贵主守夜。”
我顿时无言以对,怎么守一天库房不够,还得守一夜公主?
我几乎要气笑了,却还是恭敬回礼:“我这便去。”
待洗漱完毕,天色已黑,赵娘子掌灯在前方为我带路,这府邸实在是大,堪比亲王,早年受邀在太子府上饮宴,也不过如此了。
良久,赵娘子领我到一处屋前,将手中灯交予我,躬身道:“娘子请在此等候。”
我便提着那盏灯,站在阶前,月色已不似先前那样晦暗,倒影在石板上,如一汪浅池。
我在屋前站了站,有恬淡花香袭来,我望过去,便见一树桐花,垂落枝头,花色黄绿,如月色一般,可爱娇俏。
公主爱花,但最爱的,是粉梅,尤雪中之梅。
桐花太过普通,盛于山野,不被注意,能被公主植在卧房前,实在难得。
吱呀——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我回身望去,拜礼:“汀兰娘子。”
汀兰手臂上搭着一件白貂裘,微微欠身后向我走来,并道:“贵主知张娘子大病初愈,夜里风大,请张娘子披上这个,省得冻去。”
我颌首答应,迅速披上貂裘,那貂裘实在厚实,不像春日披的,倒像是深冬出行所用。
汀兰见我并不拒绝,道:“若娘子还觉得冷……”
“我不冷,”打断汀兰的话,我冲她笑,“还请汀兰娘子替我谢过大主,不能够得见贵主玉颜,实在是我心中大憾,但能够为大主守夜至天明,也算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请汀兰娘子不必为我忧心。”
汀兰脸上一片菜色,嗫喏了两句,又提醒道:“张娘子与外人,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了。”
我反问:“哪样算是外人?”
汀兰轻轻叹了口气,向我欠身道:“张娘子是明白人,该晓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何必非要争着一口气,不肯放下呢?”
我裹紧貂裘,向她回礼:“张萍儿,不懂得汀兰娘子话里的意思,但晓得汀兰娘子是为我好,我在此先谢过了。”
汀兰深深看我一眼,不再多说,转身回了房中,那扇朱漆木门后,我隐约看见公主坐在桌案前,目光一片冷漠向我望来。
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猜出来,但倘若是我,是不会信的,比起借尸还魂之说,恐怕公主更愿意相信是有人故意模仿范评,只是区区一碗鸡汤而已,证明得了什么呢?
我与公主,都不再是稚嫩顽童,天真到轻易就能信了别人了。
若我当真表现得有半分和范评有相似之处,以公主的疑心,杀了我才是最好的、以绝后患的选择。
而公主心计,向来比我深得多,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