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只能看到那女子跪着的背影。
她端直着身子,似乎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持鞭的侍卫望向坐在不远处的天子。
随着男人轻轻点头,那鞭子便毫不留情的抽在了她的身上。
凝霜后背一阵刺痛,却还是生生受了下来,咬着牙,未曾动弹丝毫。
她闭着眼,握着拳头,随着鞭子一声声落下,默默在心里记着数。
鞭子带来的疼痛并不好受,但跟雪地里感受到的鞭伤相比,要好多了。
随着鞭子落下的痛感,她更清晰的回忆起了少女在鲜缅族遭受的折磨。
鲜缅族首领乌尔的鞭子是沾了盐水的。
鞭子更粗,下手也更狠。
秦凝霜被折磨的大半年里,总是旧伤未退,新伤就来,身体永远都是在疼痛中度过。
她不知道以前那个可怜人是怎么撑下来的,如今的自己已经流着冷汗,咬着牙,双手撑地,苦苦熬着。
凝霜只愿自己在百官面前能体面一点,别体力不支的倒下去,被人看了笑话。
贺欢看着那女子挨了几鞭以后,虽倔强的努力撑着=直了身体,但背上素衣已经被染红了。
他别看眼,不再去看这场景。
余光一扫,大多数官员与自己一样,低头在等着这场鞭刑的结束。
可却有几个官员,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灵位前受辱的女子。
他们神色或快意,或愉悦,似乎都想替那个侍卫代劳了。
贺欢看到了金文德。
那位他在赶考路上都要侍奉的富家少爷,也是给他下了毒药,让他差点不能顺利参加武举的人。
金文德今年中了探花,如今官居五品,刑部任职员外郎。
他抬头看着那女子受辱,神色快慰。
看到他用这副神色看着那受刑的女子,贺欢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极大地不悦。
他是见过金文德用鞭子惩罚宅里的婢女的,却从未像今日这样让他缠身强烈的反感及厌恶。
贺欢不由又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此时她已经体力不支,背上的衣物完全变得血红。
贺欢恍惚间觉得,她的身影与那小道姑是有些相似的。
一想到那个道姑,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直至今日,他还记得她的样子,想忘却忘不了。
他不明白自己受了什么蛊惑。
一个主动找人求欢、强势、撒谎、对自己心狠手辣的女子,为何会让自己忘不掉。
明明把自己当工具利用了,甚至让自己事后也觉得羞耻,却没有办法把她从记忆里抹掉。
他站在百官里走了神,直到被侍卫结束的告知声牵回了思绪。
“回陛下,三十鞭执行完毕。”
贺欢抬眼看向她,就见那女子已经体力不支的跪倒在地上。
凝霜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抖,背上的疼痛尽数袭来。
她没有力气再保持之前跪着的姿势,只能无力的侧身躺在地上。
如今不喊出声,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体面了。
就像山洞时那样。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终于结束了,我还活着。
紧接着,便是进一步的恐惧,她不知道秦墨还想怎么对待自己。
恍惚之际,秦墨缓步走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的轻声问她。
“朕若想继续罚你,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不然可能会没命。”
凝霜知道,她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也知道,这人是想看自己求饶的。
可她就是不想遂他的愿
她不觉得求饶有用,还偏要生出反骨,煞了他帝王的威风。
“陛下想罚,凝霜接着受就是了,直到陛下满意为止。”
她嘴唇干裂,连说句硬话都让自己背上扯得生疼。
秦墨看着她神色里难掩的倔强,只觉得折磨她当真是毫无意义。
他抬了下手,对身边的小李子示意道:“下旨吧。”
凝霜认命的等着进一步的惩罚。
可听完那道有些晦涩难懂的旨意,不由惊讶的抬头望向他。
秦墨放过她了。
他下旨夺了她的公主封号,收了她皇室的姓名,将她降级为乡君,驱逐出宫,于宫外生活。
“许凝霜。”
秦墨低头看着她,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尽快在宫里养好你的伤,然后滚出去,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凝霜忘记了身体的疼痛,轻轻笑了出来。
她看着秦墨,眼眶有些发红,接着撑着身子,冲他恭敬的叩首。
“谢陛下宽恕,愿陛下保重龙体,庇佑大渊。”
秦墨轻笑一声:“终于会说句好听的了。”
他神色往旁边望了下,便有人上前扶起凝霜,带她去了太医院。
贺欢听到了那道旨意,也听到了她不再姓秦,而是与她的生母一起姓许。
那女子被宫人扶起时,脸颊边的轻纱意外掉落,露出了那张神色疲惫,却让他熟悉的脸。
贺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是她?
“玉华公主,不,是许乡君,真是生的貌美啊,也难怪陛下网开一面。”
眼看天子离开,群臣也不由放松了一些,四下议论着。
“她的生母许宣本就是天人之姿,只是没想到不守妇道,与人背德,也不知她的生父是谁。”
贺欢听到许宣这个名字,心里便更是复杂。
“她的生母就那副德行,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个夸赞乡君美貌的官员,此时眼含鄙夷之色。
他小声说着。
“我听宫里人讲,乡君本是要被送去和亲的,哪知回宫前被歹人夺了清白,陛下也只能作罢。”
接着,他神色多了些暧昧与轻浮,声音也压低了些。
“听说脸上、身上都是伤,手腕也有勒痕,验身的老宫女把那里看了仔细,只能说那歹人是真快活了。”
闻者皆四下哂笑,只有贺欢脸色铁青。
他第一次在百官中冷声说了句得罪人的话。
“还请各位口下积德。”
众人知道,此时说话的正是风头正盛的中郎将贺欢。
一个新入官场之人,即使官级获圣上特提,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驳斥老官员。
真是太不懂规矩了。
一个官员笑着调侃他:“中郎将不光文武双全,对美人的怜惜之情也比旁人要多几分”
贺欢恭敬的走到他跟前,却说了句让众人震惊的话。
“许凝霜是我的远房表妹,做表哥的听不得别人对她的侮辱之言,还请大人们莫要见怪。”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顿时难堪起来,只能干笑两声:“中郎将莫见怪。”
“各位若有闲心在此议论乡君是非,不如回去反思下自己的言行。”
人群中,有人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听到的官员噤若寒蝉。
此人是丞相江华。
贺欢看到一位面善的中年男子往这边走来,身上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既然玉华公主被封为乡君,说明皇家是要给她一份体面的。”
江华严厉的审视众人。
“各位大人在此贸然讨论,是想将陛下赐予的体面踩在地上吗?”
那群说话的官员均连连承认自己失礼,不敢再有妄议。
江华看向贺欢,神色缓和了一些:“朝中总有人口出污言,让贺大人见笑了。”
“贺欢初来乍到便贸然与各位大人顶撞,实乃是无心之举,也请大人们原谅在下的不懂规矩。”
“大人并未做错什么。”江华微微一笑,“本官还有事务要忙,告辞。”
贺欢退后两步,冲他道谢,也看着刚才那几位官员仓皇离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刚才凝霜待过的地方,微微出了神。
贺欢没想过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
更没想过,自己入仕前就与她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她有没有借自己包庇其他男人,贺欢不知道,但眼下只觉得她当真是胆大妄为。
可想到她那日委屈,受辱的神色,贺欢也知她并不好受。
罢了。
他不愿再有过多的计较。
不管她利用了自己多少,她验身的痕迹是他留下的,也是事实。
想到这里,贺欢还是不由佩服她的果决。
她当真是够狠,后面竟还在身上,手腕上做了动作。
如今这污水都泼在自己身上,他便受着吧。
贺欢不由苦笑了下。
以后,真希望彼此各自安好。
**
凝霜在宫里养了三天的伤,为他医治背伤的是入职不久的年轻太医,名叫周子云。
她觉得,这位周太医应该是里面最年轻、最英俊的人,也是话最多的太医。
“乡君放心,在下医术靠谱,您背上不会留一点疤的。”
这是他对凝霜的承诺。
凝霜第一天痛的说不出话,有气无力,他还显得话少些。
等到第二天能开口说话了,话就开始多了。
周子云一边为自己上药,一边嘴里碎碎念。
“在下为乡君上药之事,请您谅解。这药是在下亲自所配,涂抹也讲究手法,怕旁人疏忽真给您留了疤痕。”
“有劳周太医了。”
“乡君真是女中豪杰,这伤可不轻,听说您那天愣是一声没吭。”
“我疼的牙都快咬碎了。”
“对牙不好,还不如喊出来。”他站在大夫的角度上劝诫着,“疼就得喊,要是你的牙不好,弄不好真就碎了。”
他边抹边提醒着:“一会我检查下您的牙。”
凝霜觉得这人真是话多又热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
周子云性子向来热络,遇到性格合拍的话就更多了。
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
第三天的时候,他检查了下凝霜的伤口,确定没什么大的问题了,又给配了些其它的药,让她带着。
“这个是你背上用的,坚持涂抹半个月,就不会留疤了。”
说完他又指了指另一个瓶子。
“这个是给你手上用的,女子对自己的手也当爱惜。”
周子云一开始便留意到,她身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但手上却有些可惜,隐隐有些皴裂的伤口,应是干粗活留下的。
他听人说过,乡君之前在道观里清修,如今也不便多问,只能为她多配点东西。
“多谢。”凝霜乐呵的接过药,“周太医医术高超,又有仁爱之心,是当之无愧的仁医。”
“多谢赞誉。”他喜欢仁医这两字,“你也多保重身体,若有事可以直接去我府里找我。”
凝霜打算与他告别,周子云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顺嘴说了出来。
“我听说,你有个表哥在朝中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