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你们母女都是低贱之人,朕便宽恕你。”
“陛下。”
她低头叩首。
“不论世人怎么看待我母亲,做女儿的不可说生母低贱这样的话,有违天理人伦。”
“牙尖嘴利。”秦墨冷笑了一下,“那你承认什么?”
“凝霜承认母亲确实辱了皇室名声,承认自己出生让天家蒙羞,承认自己无视贞洁之辱,只求苟活于世,有违世道看法。”
“抬起头来,回答朕的问题。”秦墨察觉到了她的回避,“你承认自己低贱吗?”
凝霜抬起头,神色清明的看着他。
“出生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让天家蒙羞也非本意,生而为人更不可自轻自贱。”
天子一言不发的盯着她,良久却说了毫不相干的一句话。
“你知道,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的吗?”
凝霜仰视着他居高临下的视线。
“从你四岁的时候,而你怕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秦墨记得清楚,那是花开时节。
九岁的他搀扶着病重的母亲在御园散步,无意间听到有宫女在嚼舌根。
虽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却是与母亲相关的。
下人们喊住那两个说闲话的宫女,吓得她们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母亲并没打算对宫女做什么处置,也注意到了站在一旁,默默看花的秦凝霜。
秦墨看得出来,她是喜欢这个孩子的。
虽然是那个女人所生,但模样娇小可爱,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母亲叫住了她,给她端上了新做的糕点,看她可爱的吃相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想与这孩子多闲聊几句,便随意问她:“宫女们的话,你是否听到了?”
想到这里,秦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你当真是聪慧,四岁的孩子不懂话间意思,却能将话记得清楚。”
接着,便重复了当年幼时凝霜说的话。
“你回答朕的母亲,‘她们说,娘娘贵为皇后,身体病重却仍不见陛下探望几次,圣上反倒更牵挂已逝的宣妃,时不时还要去宫殿里看看,真是活人比不上死人。’”
秦墨记得母亲当时的脸色比平日生病时更阴郁了些,却没有责罚宫女。
然后,母亲问了四岁的凝霜一个问题:“你是否听得懂这些话的意思。”
她摇摇头:“只是记得,听不懂。”
若只是这样,秦墨是不会这么讨厌她的,只当是稚童无知。
但母亲却又问了她另一个问题:“那你是如何看本宫的呢。”
想到多年前的那一刻,秦墨的脸色如今依旧阴沉。
“你当时对朕的母亲说,‘娘娘与凝霜一样可怜,父皇都不爱我们。’”
说完,他眉头紧皱。
“你真是从小就有过人的本事,三言两语就能搅人心智。”
秦墨记得,他当场就训斥了秦凝霜,就见她不解又惊慌的看着自己,然后哭了起来。
他忧虑的看着母亲,觉得她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气色,似乎更差了。
母亲没有再多说什么,被他搀扶着回了寝宫。
等到了寝宫后,也没有再让他陪着,甚至遣走了身边的下人,只说想一个人安静一会。
晚上他去看望母亲时,就见好几名御医神色紧张的进了寝宫。
他急忙进去查看,就看母亲卧在榻上不断的咳血。
盆里满是鲜红,她神志似乎也不太清楚了。
他就这样陪着她,没过多久就看着母亲离开了。
而他的父皇,听说是从宣妃的遗宫里赶回来的,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来不及见上。
秦墨始终觉得,若不是她的那几句话,母亲或许还能多陪自己几天。
他的父皇对自己多是严苛,却并未显多少关爱,母亲也只是他联姻的工具。
她的母亲努力做一个尽职尽责,安分守己的皇后,只愿他能多看自己几眼。
但父皇却没有把爱给她,只把她当做一位尽忠职守的下臣。
他的爱只留给了秦凝霜的母亲许宣。
这个女人确实有倾城之姿,入宫后不争不抢就夺了天子所有的关心,甚至死了也让男人牵挂。
她一方面将母亲求之不得之物轻易纳入囊中,一方面又践踏着天子的心意,背德与人私通。
或许是生产完后良心不安,不久宣妃便郁郁而终。
临死前她对先帝说了实话,却仍不肯透露生父的身份。
“朕的父皇在感情上真是窝囊又可怜。”
秦墨第一次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得不到女人的爱,却还执意牵挂她,死后也想与她葬在一起,甚至愿意把你这个野种养着,衬得我母亲可悲又可怜。”
凝霜默默低头听着,接着恭敬谦卑的冲秦墨俯首。
她已经把自己当做了秦凝霜。
“无心之言最为伤人。”
她言语里带了愧疚。
“凝霜年幼无知之言,伤了先皇后,也让陛下难过至今,心里惭愧万分。”
秦墨看着她毕恭毕敬的道着歉,总觉得这不是她该有的样子。
若是以前告诉她这个事实,她只会吓得跪在地上,求他原谅。
“你为何不求朕的宽恕?”
她若真的求了,他只会毫不客气的羞辱她,告诉她没有资格获得原谅。
“凝霜无任何赎罪之举,没有颜面求人原谅。”她低头回答,“也没有资格求人原谅。”
“你这一年长进了不少,至少不会说些蠢话了。”
秦墨审视着她,也愈发看不懂她。
“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做,朕会觉得欣慰。”
凝霜知道,他的话向来是不给自己选择的机会的。
“还请陛下授意。”
“渊朝人赎罪,有三十鞭之说。”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下个月十五日,朕会一起祭奠先帝与母亲,你是否肯在那天受三十鞭,以示悔恨?”
凝霜知道自己是没得选的。
“凝霜愿受三十鞭,只求陛下开恩,三十鞭内留凝霜一条命。”
天子笑了下:“三十鞭下去,朕可不敢保证你会活着。”
她什么也不敢问了。
不敢问三十鞭以后又会有什么,不敢问她会不会还要被送去和亲。
“那凝霜就尽力苟活下去,也再次恳求陛下开恩。”
天子真想要她性命,她也没有办法,被活活打死也比被送去和亲受折磨的好。
“回你的道观去吧。”
秦墨转身走向御案,继续批阅奏折。
“下个月宫里会有人接你。”
凝霜感觉得到,这人似乎是真的很讨厌自己。
他一刻也不想让自己在宫里多呆,正好也遂了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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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先皇后的忌日还有四十多天。
凝霜每天老老实实在道观里待着,该诵经的时候诵经,该干活的时候干活。
她**的事情也在道观里传开了。
凝霜不意外这事传开,却意外这群身处清修之地的女子们,竟也对她多了份鄙夷。
她无视她们的目光,每日循规蹈矩的做事,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任劳任怨。
感觉自己被刁难的时候,便会毫不犹豫的反击回去,轻则动口,重则动手。
女子跟前没人能打得过她,久而久之那群人便也安分了不少。
凝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山洞。
她宁愿去远一点的地方打水,也不愿再踏入那里一步。
她不想再想起自己委身与人的样子。
明明是自己要求的,最后却还是有种被他用了身子的感觉。
更可恨的是,那人始终没给句准话,害的自己心惊胆战了一个多月,确认身体似乎没什么得病的感觉,才稍微安心了些。
避子汤也是在回宫当天,验身的时候就喝下了,她也放心了很多。
凝霜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个陌生男人。
这种想并非思念,只因他是占过自己初次的人。
作为她从未有过的经验,这种痛也是深刻的。
她想起对方的时候,便会在脑海里努力驱赶着对方。
凝霜不断告诉自己,占了自己初次又如何?
是她利用了他,有什么好想的。
就这样在不断的自我疏导下,慢慢的,那个人的样子终于变得模糊。
而受三十鞭的日子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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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中郎将贺欢,官居四品。是今年武举中拔得头筹之人。
传言新帝一直有讨伐鲜缅族之意,对今年的武举也颇为重视。
参与武举之人,需通过弓马武艺试及程文试。
其中程文需以时务边防或经史内容为题,讲释兵书大义,以精准解读兵法,并有高见论者为优。
经过武艺试及程文试选拔之人,便可参加殿试,由天子亲试。
贺欢是获天子亲赞,称之为文武双全之人。
传言圣上私下曾对身边人说,贺欢若参加文举,也是可入三甲之人。
新帝虽开始重视武举,但渊朝依旧有重文轻武之风。
至于贺欢为何不参加文举,却选择难度更高,前途不甚明朗的武举,秦墨不方便当众问询,以免加重天下人对武举的偏见。
但直觉告诉自己,这人定是有苦衷的。
贺欢如今已经身穿官服,与百官一起站于宫中夕月坛,祭奠先帝与皇太后。
众人以为祭奠即将结束之际,便看一位着素衣的女子蒙着面纱,被宫女带至夕月坛中间的祭台前,然后缓缓跪下,冲灵位三叩九拜。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那女子为何人。
这时,天子身边的太监小李子大声宣读道。
“玉华公主秦凝霜,非皇室血脉。今自愿于灵前受三十鞭,以谢天家抚养之恩。”
百官惊愕,面面相觑。
虽不敢发一言,却都明白这话的背后满是丑闻。
贺欢也听出了这里面的意思。
他轻轻抬眼看向那女子,就看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此时正手持一根细鞭,朝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