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如梦,一帧桢浮过脑海,却叫缚愉难堪回首。
入目雾霭沉沉,宛如她此刻心境投射。
缚愉怔怔半晌,随即不禁苦笑,暗叹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多愁善感的人,不由想起未回京前与祖父生活在荆州的那些日子,是何等肆意无拘。
船只离荆州渐近,事态会一如前世般发展,那位刻在君夙启心尖上的女子也即将出现。此行回府后,想必不用她开口,君夙启便回同自己和离,而她的人生也将终可回归正轨。
回到那个本该是在荆州恣肆潇洒的缚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自我疏解心绪后,舒了口气,转身离开甲板朝舱内行去,才迈开两步,惊觉身后一道气息,下刻颈间抵上一把利刃。
“休得大叫,否则……”话未说尽,却裹挟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刀架在脖子上,于缚愉来说,早已可冷静自处,这些人不外乎求财亦或取命。但要取自己的性命,恐怕她早在前一秒身首异处。
缚愉被人挟持着往前走,朝周围看去,掌控舵盘的人也被对方控制住,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估计是靠水营生的盗贼。
令缚愉疑惑的是为何没有船员探查江面情况,尤其是大雾天气,竟大意让盗贼上了船,缚愉应对着对方的询问,从话里明白他们只为劫财。
江面一带出现盗贼缚愉见怪不怪,少时与祖父搭船曾遇到过,也算是知晓他们多半求财,只要求财即可办。
“去船上放货物的地方,避开其他人,相信你们做得到,不然……”抵在咽喉的刀离皮肤近了几分。
看来他们早就事先摸清这艘船的底细,对方不想打草惊蛇,许是怕与船上有底细的商人胶着上,看来这帮盗贼势力颇弱,要换上蛮狠的盗贼,只怕此时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控制住。
通往货舱的通道有两条,一条须经过船舱上的舱房到达,另一条则直接从主甲板下方的梯子去往货舱。
缚愉与掌舵的船员视线相撞,后者眼神慌乱,不住往主甲板方位瞟。
盗贼很快瞧出其中猫腻,走到船员瞟的地方,低头一番查探,片刻出现一条通道。
一干人轻步行在廊道里,缚愉只盼君夙启能派人出来找她,离安放货物的舱门越来越近。骤然,后脑勺一痛,下一秒缚愉失去知觉。
“老四,干什么?”
老四手里拿着沾染血迹的棍棒,显然,刚刚缚愉受的那一下是他从背后下手的。“大哥,这娘们儿怎么办?”
“我们求的是财,这艘货船通往并州,能上这艘船的人都不是我等惹得起的,将人绑了丢一旁。”
被称作大哥的男子瞥了眼缚愉,至于她能不能醒来,看她造化;如果人命大,也不担心她醒来后将事告发。毕竟这江上干他们这种营生的有几伙儿,其中不乏有大背景在后撑腰的,总归查不到他这个小喽啰身上。
头儿发话,小弟哪敢有其他想法,只暗叹这等好颜色只能过过眼瘾,老实将人绑了,随后去偷渡货物。
……
躺在床榻上的人眼睫微动,陡然眸子睁开,刺亮的白光钻进瞳孔,令缚愉眼睛一眯,接着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惹得她痛呼出声,脑海里的记忆纷至沓来,昏迷前糟糕的记忆迫使缚愉警觉起来,立马环顾四周,眼下布局俨然是货船上的舱房。
许是屋外有人守着,听到屋内动静,没多时君夙启推门而入。
“囡囡……”君夙启听到暗卫来报,即刻赶来,对上一双迷茫带着几分戒备的眸子,令他接下来的话哽在喉头,心头顿时浮上一抹不祥感。
缚愉看着来人,眼里血丝盘虬,面如冠玉间难掩憔悴,看起来似好些时候未曾好好合眼。
她垂下眼帘,掩住眼底流转的情绪,顷刻抬眼轻声问他:“你……是谁?我又是谁?”
君夙启神色微滞,随后凝着她包扎的额角,似要瞧出些端倪来。
未果,沉默了许久,他艰难的开口,声音发紧:“囡囡,你认不得我了?”
天将明,银谷来禀留守在郢都的暗卫传信来,说是刺客朝另一方向的诱饵追去,他们现在的处境暂时安全。随后又道:“爷,今日江面多大雾,这一带不乏有江盗出没,可要属下派人……”
话未说尽,潜伏在甲板上的暗卫求见,将江盗袭船王妃被挟持的消息上报,闻言君夙启目光一凛,朝暗卫所说的地方赶去。
待君夙启找到她时,地板上泅着道蜿蜒的血迹,她后脑勺遭了盗贼一记棍棒,触目惊心。
君夙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里,大掌传来一片湿濡感,血色充斥着双目,前世里失去缚愉那般剜心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怕她再次撇开他离去,独留他孑然一人苟活于世。
他颤抖着指尖去探她气息,感受到那抹温热尚在,一把紧紧将人拥在怀里,似要将其揉进骨血里。
银谷将那群盗贼压制住,回头只见素来寡欲冷情的主子眼角竟有泪水划下。
最后,那群盗贼自然没落得好下场。
想到那群杂碎,男人清隽的面容陡然阴鸷冰冷,惹得榻上用眼尾余光偷瞟他的缚愉心里打了个寒颤。
缚愉昏睡了两日,如今醒来开口第一句着实叫他怔住,君夙启观她模样,心底生出一股念头,“她莫不是失忆了?”
如今他们人在船上,并未有会医术的郎中,缚愉的伤口还是君夙启亲自包扎的,常年面对生死,幸得一些基础的药理知识尚懂。
可内伤他却不大懂,毕竟术业有专攻。眼下他们尚在江面,离靠岸最快还需三日路程,寻得郎中查探她的病症也只等那时候。
缚愉豁然捂住头,却不小心牵扯到伤势,一阵钝痛感如潮水般侵蚀着感官,惹得人儿黛眉紧蹙。
她嘴里念念有词,面色痛苦道:“我是谁?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是缚愉,而我是你的夫君。”君夙启一把握住她胡乱挥动的手,将其紧紧拽在掌心。
“我是缚愉?你……是我的夫君?不,你不是……”缚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失措,双手挣扎着要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却难敌对方的力气。
“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她眼底的防备之意刺痛着君夙启的心,缓缓松开扣住她皓腕的大掌,再三承诺自己不会伤她,心下却拂过千万思绪。
似是他的保证奏效,亦或他正人君子的模样,使得缚愉不再过于抗拒他,只是缩瑟在床角同君夙启保持着距离。
男人轻叹了声,将她是谁、如何受伤等简言道出。
允诺不再让她受伤,可到底还是失信了。眼下这局面,只怨他没将人护好。内心愈发坚定时时刻刻将人拴在身边的念头,不让她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君夙启如此想着,又将两人的关系说与她听,说到二人是虽是因陛下赐婚,但却早已暗生情愫,彼此心意相通结为连理。
这其中当然不乏有着他的心思,自二人成婚后,缚愉待他不似往日热络,疏离感溢于言表,教君夙启感到心慌。
原以为她的深情不过是为了保全定国公府演出来的,怎知她是真心。直到后来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缚愉也甘嫁与他,才知她的情谊绝非妄言。
重生后的君夙启自是清楚婚前如何待她的,也不怪缚愉婚后对自己冷淡。
后来哪怕缚愉误会将他对她的好,归根于失忆的源头上,君夙启也不解释,兴许让她误会,便可借着这个由头拉进二人关系。
毕竟,他可没错过她知晓自己“失忆”时,缚愉眼底闪过一丝侥幸,大抵怕他如婚前一如既往般冷淡对她。
后来他借着“失忆”,顺理成章的待她好,也没让她生出怀疑,毕竟重生这种事说出来太过荒谬。
眼下缚愉可能什么都记不得了,任他胡诌些二人过往,一面观察她的神情,见缚愉并未矢口否认,只是怀疑君夙启话里真假,倒使他深信她应当失去过往的记忆。
君夙启不怕她怀疑话里真假,她如今虽怀疑却也毫无证据,况他们是真夫妻,事实改不了。
而有了这层关系加持,他们之间的情感升温水到渠成,缚愉再次喜欢上他又有何难?日后她若是恢复记忆,怕是再也没了想逃离他的那等念头。
缚愉望着他,好半晌道:“我有些饿了,你能去帮我取些食物来么?”
以为她会出口质疑,没想到她会说自己饿了,这倒令君夙启想起她多日来只用了些米汤,眼下怕是饿极。
于是正要唤来银谷送些吃食进来,却被女子出声打断君夙启呼口欲出的话。
“我想吃阳春面,你做的可以么?”
“那你在屋内等我,有事唤银谷去做。”男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应允,并嘱咐她不要乱跑,遂出门去。
缚愉本是鬼使神差的说了这么一句,原本只想找个借口将他支走,可话一说出来,她反倒愣住,毕竟在记忆中君夙启从未进过庖屋,以为他会拒绝,不成想他倒是应允了。
男人离开屋子,缚愉这会也沉下心来厘清眼前的状况,事态发生成这般样子,是她始料未及的。
方才缚愉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头痛欲裂,脑海里不知不觉蹦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若自己“失忆”,会不会就可以不用再男人面前伏小做低,时刻担惊受怕?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好在后来君夙启确实暂且信她失去记忆。
可毕竟在聪慧的夙王跟前装失忆,若被对方看穿,那缚愉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且罢,她谨慎些,如今她也算失忆了,何况君夙启也失去了部分记忆,抓她把柄没那么容易。而日后男人恢复记忆,再要追究过往缚愉逼婚之事,她也可借口“失忆”这个幌子,抵死不认账。平日里也能凭此同他闹腾,说不定可以早日拿得和离书,离开京城。
打定主意要将失忆装到底,缚愉在君夙启面前自然也就越发放肆,取而代之以往谨小慎微的模样。
她以为君夙启忍受不了几天,许要躲着自己,可没成想男人每日对自己嘘寒问暖,反倒是缚愉先受不住他的极致关怀。
在缚愉苏醒第四日后,货船终是抵达并州通货港口,被君夙启管束着的日子算是结束。毕竟几天内呆在舱房不出门,时时刻刻面对着君夙启,缚愉着实心情有些不畅快。
下船时,缚愉被君夙启扶着下岸,因头上的伤,她这些时日恢复成了女装,不然按照先前的装扮,两位男性若以此等亲密举止出现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岂不引来众多围观者。
但依他们的样貌,怕是也会招来诸多目光,幸好缚愉蒙了面纱,男人的容貌则是稍作了一番改变,倒也没惹来注目。
“我们是要去往哪?”缚愉被男人牵着往人流中走,知晓这是到了并州,这会按照计划应当是去言允府上。
缚愉早在郢都寄信给祖父,在信上交代缘由,恳请祖父写信请言刺史在他们抵达并州之际给予帮助。
“先去医馆替你看看头上的伤。”
缚愉知他谨慎,反正脑部受伤是事实,郎中应当看不出来她失没失忆。可还是不由得提了口气,若被识破该如何?
“姑娘伸出手来,老夫替你把脉。”一道苍老的声音唤回游神的缚愉。
她看了眼君夙启,对方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缚愉方才伸出手。
君夙启:“内人头部意外受到撞击,忘却了过往之事,老郎中是否有根治的办法,让她的记忆恢复?”
老郎中摸了摸胡须,沉吟片刻,道:“老夫行医治病四十年余,碰到过头部受伤致使人痴傻的不少,也有少数忘记往事的存在。看您夫人的模样,应该只是失忆了,算是较为幸运的。”
“而这类情况能不能恢复,要看夫人自己的了,有可能过几个月记忆能恢复如初,也有可能十年八载或下半辈子记不起往事。”
老郎中给君夙启提了些建议,如若想记忆恢复,多带人去熟悉的地方,利于唤醒记忆,诸如此类的话。
缚愉也仔细听着老郎中的话,眼角余光去瞟君夙启,男人听得无比专注,看来这回君夙启应当不会再怀疑她了。
出了医馆,二人自是去往言府,小厮似是得到家主嘱咐,见他们报明身份即刻引着人入府中。
他们在正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步伐稳健的迈入厅内。
“见过夙王殿下和王妃,劳请殿下与娘娘久等卑职。”
看来自己祖父在信中将他们的身份都言明了,原不想顶着夙王的名头行事,没想到最后还是用上这层关系。
言允向来是粗中有细之人,见二人沉默,也立刻明白过来什么,道:“杨将军派人传信给卑职,信里并未提及二位身份,只是说有故人到访,让言某相助你们前往高都县。而京城里有消息传到并州,说是夙王殿下亲自到高都县,解救百姓于水火中。”
而杨将军的外甥女前不久嫁与夙王为妻,信息如此直白,言允并不是个消息不灵通的主,否则又岂会担任并州监察刺史五年之久。自是一番联想,派人去查探,这故人到访是谁呼之欲出。
“言某一番猜想,自然得出殿下的身份。不过卑职知殿下不想泄露行踪,此次相送绝不与外人透露您的身份。”
言允自然是注意到缚愉额头包扎的伤口,聪明的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道:“殿下和娘娘这一路舟车劳顿,卑职已命人备好厢房,不如今日先行休息,明日派人送殿下前往高都县?”
君夙启微微颔首,“如此多谢言刺史。”
言允亲自送二人到一雅致厢房,便离开了。
君夙启看着阖上门消失的言允,眸中一片幽深。
转眸又瞥见缚愉坐在圈椅上发怔,他轻着脚步走过去,取了杯盏倒一杯茶水递到她跟前,“囡囡润润嗓子。”
缚愉接过瓷杯,自是没法忽视男人灼热的目光,说了句谢夫君,连忙去低头喝水。
自打她“失忆”后,这只老狐狸欺负她没了记忆,时刻让她唤他夫君。刚开始时,缚愉还可以仗着自己与他不熟,不愿喊,但他连着照顾自己几天,若是再装的太过,又怕男人起疑,只能遂了他的意。
可凡事有一就有二三,如今缚愉也算破罐子破摔。
原是想借着“失忆”的由头,顺理成章提出和离,她装失忆的头一日也确实像君夙启提了,奈何对方认为她这是失忆后说的冲动话。
缚愉还记得那日男人是这样回复她的,“囡囡,你现在失去记忆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权当你没说过,日后也不可再提。”
缚愉心底苦笑,不知她装“失忆”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今君夙启尚要处理政务,眼下缚愉也知不是提和离的时候,待高都县的差事办完,她再找机会提和离。
目光睃过男子腰间环佩着的鍮石带,自他失忆后,似乎每日都系着它,缚愉不曾见过君夙启再佩戴其他样式。
这蹀躞带是她赠予他的,当时他还不大情愿接受。如今却偏偏片刻不离身,想来缚愉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君夙启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垂眸抚上刻着繁复纹路的腰带,嘴角微微上扬,薄唇微掀:“这蹀躞带是囡囡赠予我的,你还曾嘱咐我定要日日佩戴它。”
缚愉若不是没有失去记忆,看着男人真诚的面容,怕是真要信了他的话。
她可不曾忘君夙启当时见了便要拒绝,若非缚愉硬塞,恐怕这物在哪个疙瘩里堆灰还不知晓呢。
她只笑,但不接他话,只转移话题道:“夫君帮我换头上的药罢。”
借着“失忆”这个护身符,缚愉倒是使唤他干了不少活,若换往常,是借她百个胆也不敢的,毕竟怕男人恢复记忆找她秋后算账。
君夙启自是没有分毫犹豫答应,取来纱布和药膏,动作间无比熟练的替她换了药。
缚愉瞧着他的举动,眉骨间凝着专注,不由想他前世也是这般小心呵护那人,心里不由感慨倒是阴差阳错让她享受了他的侍奉。
翌日,君夙启他们坐上言府安排的马车去往高都县,一路上借着言允的名号,路途上没受什么波折,第四日傍晚马车到了高都城门口。
马车停滞不前,车外传来喧嚣声,缚愉掀了帘向外探去,在熙攘的人群中瞥见一抹白色身影,目光不由多看了几眼,令她愈发觉得那身影好像再哪见过。
刹那间,背对着马车的那道身影转过来,令缚愉掀帘的手僵滞。
双“失忆”夫妇掉马日常生活开启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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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