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王府的马车驶出京城一段路后,另一辆简朴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门,里头坐着两位公子。
只见其中一人女扮作男相,定睛瞧去,赫然是缚愉。
没想到他真将自己带至身边,原以为高都一事不过是那晚他随口一提,今日见到素灵替她收拾好的行囊,缚愉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是非同君夙启去不可了。
毕竟腰伤在金疮药的功效上已痊愈,缚愉也没了开脱的由头。
自上了马车,缚愉便这般缄默不语,直直僵坐着。至于她为何如此沉寂,只因在逼仄的马车内还有君夙启在侧,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本来想闭眸佯装浅眠,但怕举动过于刻意,放弃了萌生起的念头。
“路途遥远,今日囡囡又起的早,躺下小憩一会儿。”
不知君夙启动了车厢内的哪个暗格,狭窄的空间多了一方仅容一人的小榻。
此举正遂了缚愉的意,她微微朝他颔首,随即上榻和衣而眠。
车厢内渐渐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君夙启搁下书简,踱步至矮榻前,凝视着榻上女子的睡容。
缚愉欹枕酣睡,神色恬静,肩际绫罗微乱,露出寸缕肌肤,一头乌发顺着光洁的额角散落开来,映衬着玉肌白皙无暇。
君夙启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视线不经意扫过那裸露在外的肌肤,眸子停滞了片刻,随即又落回到阖着双眸的面容上。
马车外隐隐传来侍从低声汇报的声音,缚愉双睫轻颤,下一瞬便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陌生环境令她一时恍惚,愣了会才忆起自己身在马车内。
缚愉本意借假寐,为避免与君夙启同处一空间无话可说,也没成想趟在榻上竟真睡了过去。
支起身子,盖在身上的玄色外袍骤然滑落在地,她正俯身去拾,外边的车帘被掀开,来人裹挟着一阵冷风进来,缚愉不禁打了个寒颤。
外袍被来人拾起,顺势搭在她的肩头,下一刻耳畔响起低沉的男声:“可是冷了?”
缚愉摇摇头,撩起车帘向外望去,“殿下,臣妾睡了多久?”
他们俨然行至郊外荒野,四下皆是密林,遮天蔽日,叫人瞧不出此下是什么时辰。
“囡囡睡了一个时辰。”君夙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接着道:“此刻临至晌午。”
于是又吩咐赶马车夫停下来歇脚,一干人简单的用了干粮,前去探路的银谷方才传信回来。
他们离最近的镇子还需赶车四个时辰,今夜若不想宿在荒郊野外,得快些赶路。时间紧凑,于是众人稍作休息,没在耽搁,遂启程去往落脚处。
接下来连着半月白天赶路,赶在天黑前找一处村子歇脚,众人一路奔波劳累,到了第六日午后,马车总算是进到一座人流稠密的城市,停在一处不显眼的客栈门前。
缚愉刚起身只觉头脑发晕,脚下一软,险些要摔倒,旁边的男子眼明手快先一步扶住她,眼底划过一丝担忧。而与行程危险相比,他们不得不赶时间。
高都县毗邻异国,属并州管辖地域范畴,地理面积小,但自然条件优越,土地粮食产量高,能够自给自足,高都县的百姓倒也算得安居乐业。只是近年来接连遭大旱,官吏庸碌,致使生民饿殍载道,哀声四起。
于是有了高都百姓联名书的呈报,承德帝如此重视高都一案,最后允了君夙启去高都的请命,显然是局势所迫。
一是此事事关重大,万不能再生变故,而需交由威慑与能力并重之人来办;二则考虑到此地于南暹国的特殊性,并州与竺域国邻接,三面环山、一水中分,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地理位置万分重要。假使并州失守,可谓动摇南暹之根本。
早年各国间缔结盟约,互不来犯。但约定毕竟是双方自愿订立的,若有一方想要违反,另一方自当无法再遵守下去。
毕竟竺域国临并州最为近,早年就有竺域国第三代君主不惜撕毁盟约,妄想强攻并州,吞掉这块肥肉。但并州岂是这么容易攻下的,除了地理位置上易守难攻,具有天然防御屏障外;此外并州人性强悍,骁勇善战,尤以戎马见长,骑兵之术令外敌畏惧。
最终竺域人不敌并州兵骑,铩羽而归。往后岁月,异族虽垂涎并州宝地,却也深晓难攻,再不敢明面上打它的主意。
如今竺域国休养生息数百年,再次听到风吹草动,恐怕早已有所动作。
倘若高都一案朝廷处理不当,民愤揭竿而起,牵涉及并州内部崩盘,无外乎给了外邦势力可乘之机。
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君夙启也知晓她身子骨有些吃不消,可眼下却不得不早些赶路,尽早抵达高都。
目前高都形势不乐观,唯恐迟则生变。
早在一周前,暗卫来报,说是先前派出的马车已遇险。虽车队遭袭,早已在君夙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快的下手。
若是前世的君夙启,前半生征战四方,在血海里闯荡惯了,并不会在意前来刺杀他的人。但如今他的身边有缚愉,心里有了羁绊,自然有所顾虑。
为了护她周全,遂设了一记障眼法,事态果真按照君夙启前世记忆里那般发展。
障眼法施过一次,再用也没多大效果,刺客发现车队是假的,必然会加派人手暗杀。
而前世单是去往并州的路上,君夙启就遭到两波势力展开的五次绞杀……
马车一行人休憩半日,君夙启派人去购置些干粮,补填些用品。
饮了些热食,这些时日奔波的疲惫感散了不少,缚愉沐浴出来,支摘窗前伫立着轩昂的身姿。
缚愉何等心细,马车同行时便察觉到君夙启眉宇间蕴藏着的郁结,猜出前往高都的路上不会太平。虽然目前他们一路上没遭到刺杀,可也因为是走的偏僻道路,尽量避开人口密集的区域。
饶是缚愉自幼习武,身体素质较之常人高些,却也终是女流之辈,架不住舟车劳顿。
前世自己虽未与君夙启同往高都县,事后也听闻一路上不太平,这人三番几次深陷险境。缚愉知自己拖了后腿,心底流露出几分歉意。
“殿下,可是在担忧遭人暗袭?”缚愉话一出,引来君夙启审视。
她暗叹,果不其然,惹来他的怀疑。拿出措词:“殿下与臣妾曾在国宴上经历过暗杀,这次出来于想要取殿下性命的人而言,正是天赐良机。”
前世缚愉因他故并未入宫赴国宴,宴后也未曾听说有人皇宫行刺一事。今世自己遭了这一记,明白过来君夙启处尊居显,俨然招来敌政记恨。
虽说刚开始的刺杀是针对承德帝,到后来计划失败,那些刺客退而求其次将刀刃对准他,可见想要取他性命之人何其之多。
“那日殿堂上的凶手,殿下可有眉目了?”
君夙启:“涉事的人全部丧命,死无对证。”
派出的追查另外其他使臣行踪的人手,并没有探查到蹊跷之处。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凶手直指玉茗堂,其他线索全断了。
隐匿百年之久的玉茗堂现世,闹出一番大动静,在君夙启看来,怕不只是这一方势力搅乱风云,这其中恐牵扯到异族。
“殿下当以小心行事,臣妾猜测那些贼人应是追在咱们后方,若是马车在这般赶往高都,终究还是会暴露行踪。不如咱们弃了马车,走水路沿河而上,先入并州,待到那儿,便前往言刺史府邸,托他相助。”
“言允?”对她认识此人颇为诧异。
此人年过四旬,听闻最是桀骜不羁,脾气火爆,甚少有至交挚友。身任并州刺史,令众多地方官员啮齿痛恨。
高都一事乃是由他先捅出来,上书朝廷,承德帝后才知晓,随后问罪于右相。至于后来高都百姓联名上书,言允应当不知,许是底下的官员极力镇压消息,将其瞒住,最后被有心人利用此事来搅乱风云。
“正是,言刺史与祖父略有交情,或许入并州后可请他相助一番。”
夙王的名声纵然好使,但终是会惹来暗箭,缚愉自是替他考虑到这点。
缚愉的提议倒是与君夙启不谋而合,吩咐车夫绕路来到郢都,该地水路交通虽算不上繁荣,但当地百姓也能凭借用水运商贸糊口,他原准备先渡船到并州境内,再另行作打算,如此看来反倒省去诸多麻烦。
隔日一早君夙启众人乔扮成商人,自郢都渡口搭船两日后折抵一座城的渡口。
他们乘的是货船,自然每到一座港口,船都要停上半日,可即使如此,坐船前往也要比坐马车去并州要快些日子,但遇上危险的风险也大的多,毕竟离了陆地,水面情况复杂得多。
船在江面行驶了些时日,这日清晨,江面平静且无风,掌舵人按惯掌控着舵盘,使货船穿驶在迷雾蒙蒙的江面,溯流而上。
掌舵人瞅着眼单手控舵盘,另只手捂着半边蓄满浓黑大胡子的脸打了个哈欠,四下扫了眼甲板,叫来正杵在那查探江面情况的哨子,拍了拍他肩,又侧身指了指舵盘。
盯梢的船员即刻明白意思,上前接替他的位置,前者头也不回的进了舱内打盹去了。
骤然一艘双轨牵风的帆船浮现在水面,穿过大雾从侧方朝货船悄无声息的靠近。
在船上的日子实在枯燥的极,缚愉此趟出行并未带侍女,贴己话无处诉说。况且要与君夙启在一处,她便更不甚自在,方才趁着下属找他,偷溜出了舱,兀自来到甲板上。
江面雾霭缭绕,缚愉的思绪随着白雾飘散开来,这些时日与君夙启朝夕相处,受其备至关怀,神情恍惚他是欢喜自己的,于是她的内心竟透生着一丝渴望,望时间就此停住,他们就如此相处下去……
可缚愉心如明镜,她与他,终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