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夙启在思索昨日言允的言行,言允话里极为隐晦的提到他离京,看来怕是有点风声的人,都能知道他不日会抵达高都。
承德帝只私下下旨命他去处理高都事务,远在并州的言允如此之快得到消息,可见得京中眼线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借此机会将他除掉。
前世遭到五次刺杀原也有迹可循,敌人在暗,他早在明处,自然顺理成章作了靶子。虽最后安然归府,过程却万分艰险,如今他的身畔有缚愉,行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君夙启微微侧目,柔和的眼神落在着了一身青烟色裙裾的女子身上,适逢后者掀开车帘,满脸好奇的朝外张望。
北方的秋风比京中的要肆虐些,竹制帘幕才掀起一角,朔风就呼啦啦往马车里灌,吹得人衣袖、青丝乱舞。
男人伸出手来替女子整理碎发,将吹乱的发丝一捋捋别在耳后根。蓦地,想起摸约前世这个时候她在王府被人下了毒,名为白叁九夺丸。
在君夙启尚未重生时,这具身体就已经做着有关前世那些零散的片段,原以为是光怪陆离的诡梦,后来他渐渐发现梦境中的某些事与现实吻合。
直到中毒重生,君夙启才彻悟,许是佛主怜他,早在冥冥之中给他弥补往生遗憾的机会。
如今王府那边合该传来消息,那些窝藏在背后的人想必已经知晓此次行程中,他携着缚愉一道同来。他们此刻来高都躲避过那些人,幕后之人也会吃一垫长一智,恐怕回程的路会坎坷无比。
缚愉盯着那张颇有几分与缚蓁蓁相似的面容,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瞧去,只见男人神情凝重,似在思索什么。
缚愉眸光微黯,只当他也瞧见他那位心尖上的人,误以为他正恼如何向自己开口,说服她将人留在身边。
毕竟他前些日子可是哄骗自己,说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喜结连理。这会身边又冒出一位红颜知己,怕是不好解释。
缚愉抿了抿唇畔,正要促他开口,轻唤了他声,“你看……”
原在那处的白衣女子不见踪迹,缚愉忙寻着人群方才那道身影,终是无果。
“囡囡……”君夙启唤了她几声,只见她神情急迫望着窗外,观模样似是在寻什么。
缚愉回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男人不明所以,问她:“囡囡是在寻什么?”
他的反应当真是不知他心上人就在马车外,还是故意对自己隐瞒情绪,缚愉猜不透男人的心思。
可观他神色,若是君夙启发现了那位,恐怕以他的爱护之心,不管使什么招,肯定将人留着身边。否则前世但凡顾及她这个新婚妻子,不过出府一趟,哪里能将那位弄进府上。
他啊,哪里都好,可他的好只是对着值得上心的人。
她缚愉从未在他心底占得一席半地,又怎么谈得上顾及她的感受。
失忆后的他,忘了她逼迫他同自己成婚,而婚后君夙启对自己嘘寒问暖,也只因丧失了部分记忆,因而对自己嘘寒问暖,想必只为了皇家颜面,给圣上一个交代。
有了前世那般痛苦的记忆,如今缚愉可不会自作多情了,毕竟俩人的婚事可是自己使计请陛下下旨才得以成,若君夙启没失去记忆,怕是记恨报复自己都来不及。
缚愉轻轻摇头,他总归会将那位带回京城,到那时自己只需要顺水推舟。“我瞧城门口聚着许多百姓,想来是发生什么事?”
君夙启方才在思索旁的事,现下也注意到城门处滞留着众多的百姓。
君夙启让她留在车上,准备亲自下马车去查探番,袖口被扯住,他侧目看她,猜出她的想法,即刻道:“高都如今不太平,你待在马车里我才安心。”
衣袖仍旧被她紧紧的拽住,对上她直直的目光,如一湾安抚人心的清泉。
男人轻叹一声,透过车窗望去,目之所见,人群里皆是鹄面鸠形,身上的布褐多难以遮蔽身形,嗟叹声贯耳。
围轧在城外的众多百姓饱受饥荒,将城门堵的水泄不通,他们是外来者,人在处于绝境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君夙启哪能放心带她下去。
“公子,我家大人特嘱咐小的带您来城门处看看。公子应当瞧清楚了,小的这就带您从其他通道进城。”
车外马夫的声音清晰的传进里头,落入二人耳中,当然不乏马夫最后那道嘀咕声,“大人说这位公子不会介怀他这般做法,可希望这位公子不要发怒才好。”
君夙启本站立着,听到这番话后,复又坐了回去,只握着缚愉的手,神情淡淡。
高都城门早已关上,言允倒是算准他还未来得及派人去探清底细,特意安排马夫驶到城门口,好让他看看高都如今深陷火海,如此毫不掩饰的警示他妥善处理此事。
一介三品刺史倒不怕他恼怒,果真如传闻般行事刚猛,不惧权贵。
君夙启也不是那等小人之腹,忠言规谏利于社稷,他一向择取合理部分听之用之。
马车从一隐秘通道进入高都县,君夙启进城后,便下了马车,二人径自步行去往衙门。
前任高都县令印禹翔为左相的麾下,后被承德帝知晓不作为后,如今人尚在牢狱中关押。
第二位县令名为余盛源,也是倪昭一派的人,想必这余盛源早已知晓承德帝派君夙启到高都。果不其然,他们一到衙门,余盛源得到消息立马将其迎进屋内。
期间君夙启以舟车劳顿为由,推拒高县令摆晚宴招待的盛意,由小厮带着去厢房休憩。
缚愉不禁忆起高都城外百姓奔逃求生的一幕,亲眼目睹城内民生凋敝,乞者溢巷。
眼前又闪过那县令阿谀奉承的行径,缚愉颇为厌恶口吻道:“如今高都生民涂炭,这余盛源罔顾良知,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此明目张胆欲要设宴迎殿下,朝廷有这等官员腐朽无能之辈,实属悲哀。”
但凡滑头些的,也会稍加掩饰自己的罪行。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毫不收敛行径,不知该笑这余盛源是有恃无恐,还是故意降低他们的期阈,实则内里比他们刚刚所见还要败絮不堪。
一旁的男人浓眉紧锁,抿唇不语,神色极为凝重。
良久,缚愉听到他说:“高都之事异常棘手,接下来可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会有些少,我会将银谷留给你,囡囡若无事尽量不要出这道门。”
缚愉因昨日所见,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入睡,天未明,她便醒了,朝旁边看去,身旁睡着的人不见踪迹,被窝里的温度也早已凉透。
想起昨夜君夙启的交代,知他应是去处理高都饥馑一事。
她起身披了件外衣,朝屋外喊了声银谷,即刻便得到回应,将人招进屋里,低语吩咐了他几句,后者应承离去。
……
高都县衙署正厅,余盛源规矩的立在他平时办公的案桌旁,与昨日喜眉笑眼模样不同,此刻他已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
君夙启翻着案头的文书,声色难辨:“倪昭派你接替印禹翔,代为治理高都县,这就是你在一个月内做出来的效绩?城门口流民围轧,街巷饿殍枕藉……”
余盛源越听到后头越心慌,可想起那人对他说的话,面上不由镇定了几分。
“请夙王容小官辩论几句,小官一月前上任,高都县比现在殿下所见还要混乱,头几天连着有百姓到衙门闹事,有甚者欲伤害当朝命官。印禹翔那奸佞,竟窝藏粮食不分发给百姓,若非小官将那些私仓开放,得了粮食的百姓,这才平息他们的怨愤。”
“可旱灾持续不断,百姓颗粒无收,开仓放粮只能缓解燃眉之急,并不是长久之计。私库里的粮食殆尽,朝廷下发的粮食也分发完后,致使流民的数量剧增;城内自然就出现了抢盗者,每日衙门报案抢盗罪达数起,街巷一片混乱。后来小官也是迫不得已下令封锁城门,后面就如殿下所见。”
话里虽在陈述事实,可弦外之音却是导致饥民暴骸、民不聊生的景象,不是他一人之过,若论罪魁祸首该当印禹翔,他余盛源不过是为政无能罢了。
一方厅室里蓦地闻见一声轻嗤,坐在主位上的君夙启将手里的文书放下,抬眸扫向余盛源,鹰隼般的目光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使后者不敢与之对视。
“欺瞒本王,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余盛源被这道存在感视线注视,心里正打鼓,暗自思索他所做之事是否留下把柄,回忆之后,确定自己没有令人抓得住的尾巴后,他摇了摇头,“小官怎么会有事欺瞒殿……”
话未说尽,案桌上的折子朝他袭去,打断余盛源的话。
“打开它。”
自打被夙王唤来,余盛源就见夙王盯着那文书许久,虽然他很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内容,但也没胆量去瞟。
现在让他看,他直觉当中有不利于自己的罪行,颤巍巍的打开,入目的第一行字令他眩晕,后背爬满冷汗,越往后看,整个人最后直接瘫坐于地,一个激灵,立马趴跪在地,矢口否认:“夙王殿下,这是何人在污蔑小官,小官冤枉……”
“住口!”君夙启冷眼凝着他,眉骨间尽显恶色,“来人,余盛源为官不过数月,罪行却罄竹难书,即日起关押至暗牢,待回京后再行审讯发落。”
余盛源被拖了下去,还不停的喊着冤枉。
若非余盛源最后还留着有用,单凭他暗地派人假借营田提举司征酒税扰民,致使人民赋役繁重,产生大量流民这一罪行,君夙启将他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朝廷早在高都发生大旱时,就已经免除百姓徭役、减征其赋税。而他余盛源阳奉阴违,强征捐税,搜刮民财,事后为掩埋其罪行,将知情人屠尽,其人狗彘不若。
凡事行必有迹。
不过此次处理余盛源一事,倒是多亏言允提供有力的线索,否则君夙启怕是要耗上些时日去找证据。
可处理完余盛源这等祸害,君夙启凝重的神情并未舒展开来,昨夜他派银川去调查城中难民数量,又查探了城中余粮,需大于供是必然的。
之前余盛源刚上任时,明面上也曾开仓放过粮,明显只是起到一时的效果。显然如余盛源所言,开仓放粮不是长久之计,何且高都县里所剩余粮也撑不了多久。
夜阑人静,男人待身上的凉意褪去,方才轻掀被褥躺下,身旁的人动了动,君夙启以为是自己动静过大,将她扰醒了。
下一刻,寂静的空气里闻得她问:“听说你今日将那畜牲关进了大牢?”
她补充道:“今天我让银谷去喊你回来用午膳,听衙役同银谷说你不在衙门,自然也将白日里你处置人的事一并知晓。”
“可将你吵醒了?余盛源那人囡囡不必浪费心思,不过是将死之人。”
缚愉望着漆黑的帐顶,道:“我也不过才躺下,你就回来了。对了,你可曾用过晚膳了?”
听着身侧女子柔软的话音,一天里压抑着愤懑的情绪在此刻得到缓和。
他道:“用过了,往后一段日子囡囡用膳时不必等我。昨夜我与你说的话,务必牢记,无事不得让银川离你太远。”
即是她身边还安排着其他暗卫在,但银谷论武力皆在其他人之上,一般刺客也非他对手,有他守着囡囡,君夙启在外行事才会有所放心。
“嗯,我会护好自己的。”
虽然她“失忆”,但不表示武功也一并丧失。
“其实今日我让银谷去外头打探了消息,意外发现高都县的流民,乞者,皆是些老幼病残者,而那些有劳动力的青壮年,却奇怪的少见踪迹。”
今夜等了他许久,就是为了将此事告知他,最后缚愉不见他回来,才熄灯上榻,偏偏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
这一点言允提供的信息上也有记载,君夙启审问过余盛源,但对方死咬不知情。动过刑后,才松了口。
只透露有一神秘人说要要他集结些青壮年,人头按三十两银子交货。起先余盛源是拒绝的,且不论人口失踪是极易被发现的,光是他一己之力,从哪里弄那么多人口来。
后来神秘人加筹码,又给他提供计策。余盛源利欲熏心,按照对方所指示,在天大旱时,流民激增的情况下行事。
他派人将一些青壮年聚集起来,以去外地购粮为由,下药将他们迷晕,从而转交给那神秘人。因而一批批青壮年消失,并未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之事。
至于拷问余盛源那些人去了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