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山明见阮凤眠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一件一件说吧。先说钱四儿被害一事,东窗事发后京都府仵作举报刘熊,称刘熊逼迫他伪造尸检文书,钱四儿脖子伤口大且不规则,确实不是匕首所伤,但薛木赐的银扇正好能制造出一模一样的伤口。”
“刘熊被圣上亲自问责,起初矢口否认,后来证据在前他不得不说实话,他承认谢俊良曾到京都府报案,是他手下通风报信告知了薛岛,导致他不得不服从薛岛的全盘操控。关押鞭笞谢俊良是薛岛示意,买通仵作是薛岛示意,也是薛岛找了个混混当薛木赐的替罪羊……总之一切都是薛岛所作所为。”
“然后便是谢俊良被害一案,还是这位京都府的仵作,他以多年经验分析,以谢俊良被刺的方向,伤口深浅来看,谢俊良一半可能是自杀,还有一半可能是他杀,这个伤口太蹊跷,连他都不好下定断。可刘熊并没有留太多时间让他检查清楚,隔日就急急忙忙将谢俊良尸身火化,所以,这也成了一个悬案。”
“刘熊的解释是,当时一是仵作称谢俊良可能是自杀的,加上薛岛介入了此事,向他施加压力,所以他才不得不以谢俊良为自杀而结案。”
阮凤眠听完总结道:“怪不得人家能当上府尹,脸皮厚心肝黑,到头来把所有罪责都甩薛岛头上,谁不知道他与薛岛示亲家,难不成他还能独善其身?”
阮夫人在另一主位坐着,闻言冷笑着道:“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刘熊不是好的,我不信薛岛就愿意放过他,他恐怕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阮山明突然朗声大笑,道:“夫人说的极是。你们是没见到,文德殿前薛岛与刘熊竟然大打出手,互揭老底,互曝其短,圣上同众人可听到不少秘辛丑事,这下不用我等臣子罗列,就能找出许多罪名来料理了他们!”
笑容慢慢敛去,阮山明话音一转,“薛岛承认他与刘熊勾结,替子薛木赐遮掩杀害钱四儿的事实,并且找人做替罪羊,不仅如此,他还派人监视骚扰谢俊良,纵容薛木赐欺凌谢俊良。唯有一点,他不承认谢俊良是他儿子杀的,因为薛木赐同他说,那夜是谢俊良主动约他家中相见,因为谢俊良称自己还有他杀害四儿的罪证!他到了谢家谢俊良却突然发疯一般,借着他的手用力戳向自己胸口,血溅了他满脸。”
“薛木赐当时被吓傻了,任凭谢俊良将桌椅摔了一地,还乱吼乱叫着:薛木赐要杀我,薛木赐杀了人……等他回过神,已然吓破胆,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径直就从谢家跑了。”
“薛木赐觉得万一被人知晓他曾去过谢家,他百口莫辩,所以他主动将此事告知了薛岛。薛木赐身上还背着四儿一条人命,谢俊良的事经不起深查,所以薛岛决定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与刘熊商量着,决定将谢俊良一案定为自杀。”
“国子监那群学生将事闹到圣上面前,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薛岛便想尽快结案,以免夜长梦多。谢俊良素日与人交好,唯一与他关系不睦的卫兰舟便理所当然成了薛木赐第二个替罪羔羊。”
“至此,此案也就彻底清晰明了了。”阮山明掷地有声:“薛木赐畏罪潜逃,全国各地缉捕,其罪当斩,薛岛、刘熊等人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草菅人命,圣上下令罢黜官衔,再廷杖一百,流放岭南,这——便是圣上的裁决。”
阮凤眠母女俱是一震,廷杖一百?哪怕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熬不过来,更何况养尊处优惯了的官老爷?
全家只有沈芳歇表现最平淡,阮春臣偷偷问身旁的妻子:“夫人,廷杖一百?那人还活得成吗?”
沈芳歇出身名门望族,其祖上曾出现几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对刑罚方面颇有理解。
沈芳歇眨眨眼皮子,轻飘飘回了句:“若活着,不如死了。”
阮春臣听进耳里,却笑了:“夫人你低声说话时,声音也极悦耳动听。”
沈芳歇:“……呆子。”
阮山明将妻儿的反应看在眼里,未可知否,只厉声道了一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如此欺君罔上,愚弄君臣百姓,乃我大楚蠹虫祸患,没有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已是陛下仁慈。”
其他人均被阮山明此刻煞神附体的模样所震慑,唯有阮夫人非但不惧,反而目中星光点点。
当年杏花微雨,小巷桥头,她见到的便是这般刚毅果决,煞气凛然的阮大将军!
“夫君……”一声轻柔的呼唤轻轻吹散了阮山明眉间的厉色,“说了那么多,陛下可曾怪罪于你呢?毕竟按例此事不该你来管。”
阮山明眉目柔和许多,摸着胡须却只轻描淡写道:“陛下罚我俸禄一年,还让我监管皇陵重修。无妨。”
修皇陵,这可是一件辛苦还捞不着好的差事。
全家都替阮山明不值,只有阮凤眠诚心夸赞道:“还是爹你格局高,修补皇陵虽是苦差事,那也是为陛下分忧。”
阮山明:“呵呵呵……”其实也没那么想替陛下分忧。
众人离去后,阮春臣随父亲阮山明进书房议事。
昨日京都府尹的刘熊和刑部尚书薛岛两位重臣被撤职查办,朝堂动荡,暗处波涛诡谲,父子二人自然要商讨一番。
“爹,此次薛刘二人被罢官,您又是那个牵头的,恐怕有人要恨上咱们了。”阮春臣不免忧心。
阮山明却冷静得很,“只要军符在我手中一日,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坐一日,就少不了魑魅魍魉之辈,我何曾惧过?再说此事可怪不得我,要怪就怪薛岛等人瞎了眼,竟拿我阮山明的女婿当替罪羊,我在朝中消停几年,真当我是无牙的纸老虎,软弱无用?”
“爹说得极是。”阮春臣犹豫了下,道:“只是,谢俊良一案我始终存有一些疑虑,总觉得此案似乎还有什么隐情。”
阮山明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子一眼,“你能发现其中问题,有长进。只是这话以后休要再提,圣上已做裁决,一切尘埃落定,我等任凭安排便是。”
阮春臣左右想了想,恭敬地道了声:“是。”
说完他适时转还话题:“父亲,上回您说圣上想提拔一群出身寒门的官吏做事,其实以妹夫的天资和资历,无出其二,若他能得圣上栽培,于眠儿来说也是面上有光的事。”
阮山明却皱了下眉头,“丈夫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于女子来说不一定是好事。古往今来,飞黄腾达便厌弃糟糠妻的还少吗?”
阮春臣笑容微僵,挖空脑袋回想,曾用尽各种办法鞭策自己进入仕途的是自己亲爹吧?怎么换个对象就换了一副面孔?
阮山明眸光一扫便知晓了儿子的想法,冷哼一声道:“你不同,你是长子,只有你有了能耐,你的妹妹弟弟才能留有退路。哪怕有朝一日卫兰舟升了官,只要你在一日,只要我阮家在一日,眠儿就受不了委屈。”
话音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份温和:“春臣,你从小聪慧谦和,进退有序,比眠儿和放鹤稳重懂事,有你在,我和你娘百年之后也就放心了。”
阮春臣眸光一颤,忙垂首:“请爹放心,孩子定不负所托,照顾好眠儿和放鹤。”
阮山明满意地点点头,摸起胡须说道:“至于兰舟的事,当年圣上就十分看重这位年轻的榜眼,本想观察几年再提拔上来,谁知阴差阳错与眠儿成了夫妻,反而减少他出身寒门带来的优势,不过经此一事,圣上应当会给兰舟一个机会,这也可能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机遇了。”
阮山明说着话,一双眼却飞出书房,遥望远处,神思不知飞到何处。
阮春臣不知父亲为何露出这样的目光,他只知道他们阮家虽不如沈家百年望族势大,却也在朝堂稳住脚跟,若妹夫卫兰舟能扶摇直上,于阮家更是如虎添翼的好事。
阮春臣离去后,阮山明一人在书房处理公务,脑子里却还在琢磨谢俊良一案。
一个八品国子监监正死了,却一次叫两位朝廷机关重臣落马……代价够大的。此事到底是自然发生,还是有人插手设计?若真是有心人设计,那他是誓要薛刘等人的命,还是说,这人对朝廷没有丝毫信任,宁愿付出巨大代价,绕这么大的圈子,就是要保证薛刘等人倒台?
与阮夫人分开后,阮凤眠无心练习棍法,径直回了屋,进屋就见松月摘星两个丫鬟一人捧着干净的纱布,一人弯腰解去卫兰舟的衣带,显然是要给他换新的纱布。
阮凤眠踱步在一旁观看,走来走去,待松月扯去外衫,露出卫兰舟清瘦结实却形状优美的右肩,她终是没忍住。
“松月,摘星,你们出去把药熬好,以后换纱布的事由我来。”
摘星耿直道:“小姐,大人毕竟是男子,你一个人换纱布只怕不便,还是……”
后面的话却是被松月一个眼神制止住,“小姐需要会叫我们的。咱们先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出了门,松月捂嘴偷笑,看得摘星满脸的疑惑。
房间内,阮凤眠小心翼翼替卫兰舟出去旧纱布,既要小心纱布撕扯到伤口,又要避免碰到他的伤口,还要想办法将纱布从他背后绕出来……一个人做这些确实辛苦,可阮凤眠就是不愿意假手于人。
若问原因……松月摘星均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如此照顾一个大男人着实有几分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