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剑起风雷 第3章 冰炭

明宅很大，她绕过后花园，穿过曲折游廊，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才到了明小姐的宅院。同时忍不住回想起自己一个月前见到明家大小姐的情形。

她来明宅才不久。那会老爷的先夫人刚撒手人寰不久，新夫人孙英已接到了宅中，暂代替阮夫人，成了女主人，如今的少爷也跟了进来。明宅原先的管家也由孙英换成了自己的侄子，就是李瑞。

当时是酷暑，真真就是一滴雨、一丝云也没有。蝉鸣嘹亮，烈日如火，连呼吸都觉得灼热滚烫。避暑的法子，就是李瑞统一采购“冰炭”分发给各位主子们。

冰炭其实就是存在窖里的冰块，因夏日里每天用的像炭一样频繁，时人就叫作了冰炭。当时暑热里，冰炭的价格比炭还高出了好几倍，十分紧俏。一盆冰炭往床边一放，侍女在旁边炭盆旁边扇着大芭蕉扇，凉风拂面，能让人一晚好眠。

按理说冰炭都是由主子们的贴身侍女去领取的。但老爷的冰炭，李瑞每天都亲自送来。他乐意在老爷面前露这个脸，绿痕倒省的跑一趟了。

那天不知为何，冰炭送的有些迟，绿痕就自己过去领。正好撞见了一侍女在管家下人宅院中争执的一幕。

那侍女瘦瘦小小的一个站在那里，细藕似的胳膊里抱着一盆冰炭，细声细气地说道：“李爷，我家小姐好几天都没冰炭了，天气这么热，小姐还披麻戴孝，快中暑了。我今天来的早，先让我拿这一盆吧。”

李瑞说道：“小乔，你放下！这是要给老爷送的。”

小乔道：“李瑞，冰炭以前都是主子们各自有份。我今日来得早，这份让我领回去吧。”

李瑞冷笑一声：“冰炭吃紧难买，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不够用！”一挥手，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们夺过小乔怀里的冰炭。小乔抱住不依。哗啦啦，一盆冰炭全洒在了地上。

李瑞冲上前去，一巴掌就朝小乔扇过去，喝道：“贱骨头，你毁了老爷的冰炭，我告给夫人，这个月扣你月钱！”

小乔一下被扇倒在地，半边脸都被打得红肿起来，她没管自己，抱住炭盆把地上沾了尘土的冰炭捡进了盆里。

不等她捡完，李瑞一挥手，几个人就推搡着把小乔推出院门。李瑞转眼看到门旁的绿痕，马上笑吟吟道：“绿痕姑娘来了。你瞧这个不省事的，刚把老爷的冰炭打翻了。”又吩咐一个下人道：“敲一份新的来。”

下人去重新敲冰炭，绿痕就在一旁等着。她晓得这冰炭买回来时还都是整片一大块的，购置回来后还需要重新敲成中等大小的冰块。听着屋里的下人们“笃、笃”地敲击着冰块，她脑子跟着发闷。地面上还剩一些小乔没捡完的冰块，已经被太阳晒得融化，濡湿了一片地面。

这冰炭的内幕，绿痕略有耳闻。李瑞其实是克扣了一部分冰炭的钱，孝敬给了他的姑姑——新夫人孙英。少了的那部分冰炭就是从先夫人留下的那女儿身上扣下的。

出了一会神，忽然觉得院子里静了很多，扭头一看，院门口立了一人。

酷热的天气里，那人穿着一身素白麻衣，额上缠了一圈白麻，汗透重衣，面容十分的沉静秀丽，光是站在那里，就贵气逼人，连她周身的温度都仿佛低了不少。小乔在她身后红肿着半面脸，眼里还有泪，拉着她的袖子低声说道：“小姐，算了吧。你忘了先夫人的嘱咐了吗？”

一个杂役见状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对她说道：“小姐，这...今天实在不巧，冰炭都送完了。”

那人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话音未毕，李瑞从屋里迎出来，几步上前，踹了那杂役一脚，骂道：“笨货，连个冰炭都送不明白！”

说着朝那人深深一揖，说道：“这肮脏地方怎么敢让小姐大驾光临？”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续道：“小姐，实不相瞒，今日冰炭真真是不巧，给老爷、夫人送完后，就刚好用完。小姐暂且忍耐一日，小的明日定准时送到。”

小乔站在那人身后低声说道：“小姐，不用管他们了，他们油滑的很，他们不送，我明天自己想办法给你买，为了这点事，不值当小姐来这里的。”

李瑞听见了，说道：“这是什么话？小乔姑娘，咱都是下人，给老爷们办事，冰炭够不够，难道我做得了主吗？送完就是送完了，没有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呀！”

小乔气得眼泪长流，扯住小姐的袖子，说道：“小姐，咱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咱走吧。”这时那人却褪下了碧玉镯子，递给小乔，示意她拿着。

小乔接住碧玉镯子，一脸莫名其妙，说道：“小姐，你做什么？这可是先夫人留给您的....”

大小姐缓缓卷起白麻的袖口，垂眸对李瑞轻声说道：“冰炭的事情，本来没什么，我还在服孝，热热无妨。但你不该打小乔。”

李瑞尴尬地笑了一声，正想辩解什么，大小姐甩了甩皓白的手腕，“砰”的一声，一道残影，李瑞壮硕胖大的身体横穿宅院，从院门飞到屋门，狠狠地砸在了砖石墙面上。小乔一声惊呼：“小姐！”

院里一片寂静。下人们张口结舌，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小乔分明是在小姐旁边站着没有出手，小姐也分明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可刚刚李瑞飞出去，是谁打的？是小姐打的？一个小姑娘？

李瑞坐在地上，手撑住地面几次想挣扎着站起来，奈何实在痛得爬不起来。几个人去扶他。这时小姐才踏进宅院，绿痕瞧得分明，大小姐削薄的身体走的极快，仿佛一晃眼就到了李瑞面前，小乔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大小姐微微弯腰看着李瑞，上挑狭长的丹凤眼无波无澜。

“不堪一击。”她直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说道：“本来还想再给您一拳，”扭头对小乔说道：“手帕。”小乔只得取出手帕递给她，她擦了擦手，随手扔在地上，笑道：“又好害怕把您打死。”

她伸出手腕，小乔沉默不语，把方才摘下的碧玉镯子给小姐戴上。

“拜托您，冰炭按时送到。”大小姐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道：“哪怕少了老爷的、便宜夫人的、或者她的便宜儿子的，也不能少了我的，知道么？哪天您送不到，我就赏您一拳。看看是您的命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后来的事情绿痕便不知晓了，但她再没看见小乔去要冰炭。

这时她终于走到了大小姐的宅院，院门还开着，进去后便瞧见几竿翠竹掩映下，屋里灯还亮着，窗楹映出鹅黄的光，照得窗外火红的月季橙黄一片。门窗都敞开，只一扇竹帘遮着。这时小乔忽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绿痕忙行了个礼，叫道：“小乔姑娘。”

小乔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老爷的贴身侍女。眼神带着警惕，说道：“绿痕？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老爷叫小姐过去呢。”

“老爷要我家小姐过去？”小乔疑惑地问道，说毕，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屋内。“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绿痕发现小乔的神情不太自然。她忽然无师自通地意识到，明大小姐，兴许不在屋子里。

“好像要给明少爷看什么东西，让小姐也过去瞧瞧。”绿痕说道，同时往屋内觑了一眼。

小乔退了几步，不动声色挡住了门，说道：“知道了，你先走吧，小姐一会就去。”

绿痕基本确定，明大小姐真的不在。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就这样回去禀告老爷夫人？

“老爷要小姐现在就过去呢。”绿痕坚持道。

小乔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轻声说道：“小姐生病了。不去成不成？”

绿痕看了眼屋内，见里面黑灯瞎火，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低声说道：“真生病了？老爷今晚想让她过去看看什么破玄礼的试题。一般的病可糊弄不过去。”

小乔紧张地攥住了手帕，说道：“这，这，可是小姐她...”她又望了一眼院门，焦急地说道，“我出去一圈。”说着就要下台阶出去。正在此时，忽然她惊喜地叫到：“小姐！”

绿痕一回头，看见了明大小姐明怀玉。

她劲腰束装，并未穿华服，而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缓缓地从院门外走了进来，暮色四合中，她削薄的身躯看上去简直弱不禁风，面色苍白又疲倦，正垂眸整理着紧窄的袖口，进入小院后，她淡淡的眼波扫了绿痕一眼，修长浓密的睫毛覆着狭长上挑的丹凤眼，在火红的夕阳下映出浓烈的黑，简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怎么了。”她非常倦怠地问小乔，那声音有气无力的。

“小姐，你...”小乔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绿痕，说道：“这是老爷的贴身丫鬟绿痕，她过来传话，说老爷让你过去呢。”

“嗯。”明怀玉一歪，差点摔倒在地。小乔连忙扶住了她。

绿痕看着她们主仆，心里越来越肯定，明大小姐肯定是得了什么重病，却不能告诉她父亲，又联想到明大小姐偷偷外出，又长的如此花容月貌，难道是在外面染了什么病？

“小姐，先回去把衣服换了。”小乔扶着她进屋。

明怀玉倚靠在小乔身上，黑色的发丝散乱了些，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小乔心疼地低声问道：“很痛吗？”扶她坐在床上。明怀玉垂着头，右手捂住胸口，方才有外人在，她努力忍住，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口，吐出一大滩血来。

“小姐！”小乔慌慌张张地拿出手帕，去拂拭她嘴边的鲜血。

“那东西...在我体内乱窜，今天...感觉流到心脏了，”明怀玉攥着拳头，断断续续地说，“好像在烧我的五脏六腑呢。”明怀玉轻轻捂住肚子，惨白着脸，微笑着对小乔说道。

那模样简直叫人心碎。小乔感同身受般扑过去，抱住明怀玉，说道：“小姐！我们，我们找个郎中，定能看好的。”

明怀玉轻叹了一声，说道：“我活不长了。”又说：“我爹叫我过去？”

“说是要让你看什么东西。”小乔说道。“要不，我跟绿痕说一声，就说你不舒服。”

“算了，我就忍忍，我们去吧。我爹要么就不管我，要管我时候就必须听他的，否则他不会善罢甘休。”明怀玉说道。

明怀玉出来时，已换了一身浅绿色的衫子，神情柔弱，冲淡了几分丹凤眼的凌厉，瞧上去清新地就像一头刚从树林跑出来的小鹿。怎么也不像是上次那个一拳把李管家打骨折的人。绿痕跟在小乔和明怀玉后面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