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剑起风雷 第4章 人鱼

明怀玉到时，明琛、孙英和明华晔正围桌而坐。

一个精密的、六尺见方的铁铸笼子正端端正正地放在院中央，被黑布罩着，两个身着黑衣的陌生面孔守在旁边，里面有什么东西隔一会就猛烈撞击一下笼子，发出砰地巨响。

明华晔猛抬头，看见一个极好看的姑娘走进来，沉静地扫了他一眼，心里砰的一跳，心想：“好美！”

孙英第一次看见明怀玉，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茶杯。

“怀玉，过来坐着看。你还没见过妖怪吧？”明琛喝道。

偏巧此时，笼子又猛烈地震动了一下。

“啊？妖怪！”孙英注意力被夺了过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害怕得往椅子里缩了一下。

明华晔也惊了一下，但目光还是难以从明怀玉身上挪开。此时她缓缓绕过了笼子，看都没看笼子一眼，削薄的背挺得笔直，光泽柔亮的素绉缎裙摆发出窸窣的响声，轻轻扫在了笼子边缘。

那笼子在她经过时候奇妙的停止了撞击，安静地仿佛里面什么都没有。

而她走得那样从容，似乎什么都不能使她失了仪态。

明华晔看着她，忽然就看到了自己身上少的那股贵气，明白了明琛轻视自己的原因。

他想，如果明怀玉是个男子，又或者她也有法力，兴许明琛看也不会看自己一眼，也不会把自己接回来吧。

桌旁只剩下一个在明华晔和明琛中间的位子，明怀玉目不斜视地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明华晔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落在了自己身边。他的心砰砰直跳，觉着一股奇妙的、甜蜜的寂静。

他偷眼朝明怀玉看去，见她微微低着头，沉默地注视着铁笼。

她侧脸轮廓俊秀非凡。这个角度刚好同时看到了她和明琛，从鼻梁到下颌的深刻线条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明琛击了击掌。

两个训练有素的使役随即将铁笼上的深红色盖布揭开来。

那精铁铸就的铁笼每根柱子都有拇指粗细，铁笼四角各贴着一张明黄符，笼壁每面贴了十几张深红色的符咒，盖布揭开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气压猛地冲了出来，将每张符咒都掀的猎猎作响。

众人皆惊。

那是一条罕见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下半身是布满鳞片的银色鱼尾，约有六尺长，鱼尾的肌肉强壮、发达，盖布被的一瞬间，妖怪安静了一瞬，随即鱼尾砰地弹起，狠狠地撞击了铁笼上。铁笼的柱子嗡鸣着，似乎坚持不了太久。

妖怪上半身是男性的身躯，拥有健壮的胸肌和充满力量的两条胳膊，胳膊足有正常男子的两倍粗，正抓住笼子的铁柱试图掰开。他的上半身皮肤呈现出青色，长了一张硬朗的、男性的脸，一双野蛮的深蓝色的眼睛，龇开了两排森白的獠牙，不顾一切地撕咬着铁笼。

孙英又惊又惧道：“老爷，这，这是...”

明琛深吸了一口烟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人鱼。”

“据说有些厉害的能够化出双腿，伪装成人的模样。这只的性格挺桀骜不驯的，”明琛微微一笑，“不过如今也是笼中之物，任人宰杀的妖怪罢了。”

“烨儿，人鱼法术属水系，这人鱼已有七八日滴水未进，法力削弱了很多。你用你的火去对付它，发挥你最大的力量。笼子上的符咒都是法玄司的大术师设下的，烧不坏，还能镇压住人鱼的妖力。但破玄礼的时候，可没有这些符咒保护你。”明琛说道。“现在先试试手吧。”

明华晔站起身来，朝笼子走过去，在离人鱼还有六尺的距离停住了。

孙英叫道：“晔儿，小心啊！”

明华晔回头，给了孙英一个安慰的微笑。旁边，明怀玉漠然地捧着白瓷茶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如擂鼓，努力镇定住，转回头来面向了人鱼。

人鱼停止了撕咬铁笼，抬起头来，罗刹般的脸和那透着蛮劲的深蓝色的眼睛盯住了他，猩红的舌头伸了出来，舔抵着几乎黑青色的嘴唇。他看得出，即使是关在笼子里，这条人鱼依然极其强悍。

一人一妖之间沉寂的对峙。

随即，几乎同时发动了攻击！

一个碗大的火球猛地从明华晔掌心喷薄而出，朝人鱼面门冲了过去。

人鱼不躲不避，尾巴一立，周身迅速地凝结出了无数细细的水针，也朝明华晔冲了过去。只不过明华晔畅通无阻地朝铁笼里穿了过去，扑向了人鱼，而人鱼的水针在碰到笼壁的一瞬间，符咒发出强烈的光芒，将所有水针消弭无踪。

人鱼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求生的本能使人鱼在被火球触碰的那一瞬用尽全力往后翻滚一下，笼子都被撞得往后退了几分。

但火球不紧不慢地在狭小地笼子里追逐着他，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明华晔五指一张，火焰蔓延开来，一片片的烈焰顺着人鱼的脸烧，鼻子和眼睛很快烧在了一起，像融化了一般。那神态极其可怖，人鱼举起双手抵挡，掌心涌出一丝水喷向了面门，试图浇灭那火，但他已被渴了七八日，水力不足，难以抵挡。

于是人鱼只能痛苦地在笼子里狭小的空间翻滚，拿脸去蹭冰冷的地面，铁丝笼子被他撞得彭彭的响。

等火灭时，人鱼半死不活地匍匐在笼子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焦肉的香气。

“不错。”明琛冷酷地说，“继续烧，看看这人鱼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保命招数。听说人鱼的眼泪有奇效，看看能不能让这条人鱼流泪。”

明华晔“嗯”了一声，手有些发抖。

明怀玉出神地看着人鱼。那人鱼喘着粗气，缓了过来，顽强地坐起来，毁容的脸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了长长的白色獠牙，仇恨地瞪着明华晔，嘶嘶地哈着气。

明华晔发动了一个更大的火球，朝人鱼喷了过去。人鱼再次被烧着了，缺水让它无法自卫，笼中的空间狭小又无处藏身。

团团火焰烧上了人鱼的身体，这次烧的更厉害，鱼鳞劈啪作响，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红白色的肉。

人鱼似乎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他非常硬气地用鱼尾站立起来，既不躲避，也不翻滚，更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青面獠牙地朝明华晔哈着气，深蓝色的眼睛固执倔强地瞪着明华晔，任由火焰烧灼他周身的皮肤，一股股焦臭的黑烟从笼中升起。

明怀玉晃了一下神，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小姐！”小乔上前扶住了她，“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又发作了？”她在明怀玉耳边低声问道。

“嗯。”明怀玉喘了口气，体内的波动太突然，太强烈，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小乔扶住了她，说道：“回吧，我们回去，小姐...”

“嗯。”明怀玉强忍着，抓住小乔的胳膊站了起来。此时体内沸腾翻滚，像有道滚水在她五脏六腑飞快的乱窜，走到哪里烧到哪里，痛的她神智不清，视线模糊一片。

“呜——”一声悠长的悲鸣打断了他们，这悲鸣就像刺刀一样刺进了明怀玉脑子里，她立刻抬起头来看向了铁笼。

那人鱼借鱼尾立了起来，周身突然涌出了大量青蓝色的液体，半透明的鱼鳍像蝴蝶的翅膀那样张开来，他身上的火霎时间熄灭了。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腥咸的湿气。

“这...这是什么？”孙英惊声叫道。

明华晔倒退了两步，他本能觉得面前的人鱼突然危险至极，那些青蓝色的液体像气泡一样，缓慢地裹住了人鱼的整个身躯，他催动着火球，火球却不能再伤到人鱼分毫。

人鱼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不顾一切地笑容。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妈，”明华晔急转身，奔向了孙英，“妈，快跑。”

人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周身的蓝色的液体化作无数刀刃的形状，刀尖朝外冲出铁笼，笼壁周围密密麻麻地红色符咒嗡嗡作响，在蓝色刀刃顽强的冲击下，终于被撕裂了数道，十几道蓝色飞刃冲破了铁笼，朝他们破空而来。

仆从们吓得四散飞奔，明华晔快步挡在孙英前，急召出数个火球挡在胸前。笼里的人鱼发出嗬嗬的笑声，几道蓝色飞刃硬生生地飞速往火球钻进去，眼看就要穿透火球。

孙英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正在此时，一道宏伟卓绝的白色光束横劈而来，照得院子里亮若白昼，伴随如若龙吟的轰鸣，所有的蓝色飞刃，连带明华晔的火球都瞬间消弭了。

光灭后，明华晔震惊地看向了光束发出的方向，明怀玉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喘着气，放下手捂住胸口。

法力释放的瞬间，使她遭到了双倍的反噬，全身痛得仿佛不属于自己了。

人鱼望向了她，发出了愤怒的嚎叫，那叫声中还有悲痛的意味。

明怀玉有法力？明华晔惊愕地想，而且看起来似乎很强。他看向了明琛，只见明琛不悦地看着明怀玉。

“不能用就别用。”明琛冷冷地说道。

“是你做得太过分。”明怀玉的声音同样冰冷。“把他逼到绝路，咱们都得死在这。”

“你比法玄司的术师还厉害？”明琛讥讽地说道。“冲破符咒，这人鱼马上就没命。”

“你怎知他不会和咱们同归于尽？”明怀玉说。

她缓慢地站了起来，顺手拎起了桌上的茶壶，朝人鱼的笼子丢了过去。人鱼呆了一瞬，胳膊探出来，堪堪接住了茶壶，犹豫了一下，像是无法拒绝，倒转茶嘴到嘴边，把里面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甚至有滋有味地嚼完了茶叶。

随着水分的滋润，人鱼身上的烧伤逐渐恢复了一部分，他的脸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

明怀玉走到了人鱼前面。

那笼子缝隙刚好够人鱼伸出一小截胳膊，而她离人鱼的距离足以让他抓住她。

“干什么？你给我回来！”明琛喝道。

明怀玉没有理会，她蹲在笼子前，轻声说道：“把血收回去吧，再拖下去你会死。”

人鱼看着她，随即盯住了她身后的明华晔和明琛，目光里有浓烈的仇恨。

蓝色的液体更多、更凶猛地流出了人鱼的身体。

“别。”明怀玉叹了口气，说道：“那有什么好处。”她望着人鱼，目光柔软，“活着就有希望啊...。”

这使她想到自己快死了。

而这人鱼被关在笼子里，却要被一群术师折磨至死。她不禁起了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鱼深蓝色的眼睛，这来自大海的妖怪的眼睛，居然那么蓝，有点野，又很澄澈。此时这双眼睛回望着她，带着点好奇和探究。

她觉得奇妙的亲切，身上的痛楚仿佛都减轻了不少。于是突然冲动地低声说道：“这样，我放你出去，但你不许伤人，回大海去。”

人鱼深蓝色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明怀玉微笑了一下，轻轻把右手按在笼壁上，手掌触碰之处，红色符咒发出轻微的爆鸣声，随即自燃起来，很快化作黑灰飘散。

“骗你是小狗。”她说道。

人鱼露出了一个真挚地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在他受伤的青脸上看起来格外可怖。

但他冲明怀玉点点头，温顺地把流出来的蓝色的血都收回了体内。

明怀玉右手按住铁笼，掌心流转出明黄色的光芒，像蛛网一样蔓延覆盖住铁笼上的明黄符和红符，她微微一发力，笼壁周围光芒大盛，所有符咒瞬间撕裂成灰。

明怀玉往后退了两步。

人鱼惊愕地看着束缚自己的符咒烟消云散，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他深深地看了眼明怀玉，健壮的双手抓住了铁笼两根柱子，狠狠一掰，扯开一个大洞，轻巧地钻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

之前明怀玉说话的声音很低，众人都以为她在安抚那条人鱼。没想到她施术后，人鱼已经破笼而出了。

“啊啊啊啊啊！”孙英率先尖叫了起来，“妖怪！妖怪出来了啊！”她颤抖着，推了一把明华晔：“晔儿，晔儿，烧死他！”

明华晔慌了，看了一眼人鱼。之前在笼子里时候，人鱼一直蜷缩着身体，这时候他鱼立起来，明华晔才发现人鱼有十一二尺那么高，非常有压迫感地俯视着院子里的人。

这时人鱼的眼神也刚好撞上了他，孙英恐惧地尖叫着，保护的本能让他迅速调动全部法力，催发出一个脸盆大的火球，朝人鱼飞去。

人鱼震怒地啸叫着，但他刚刚收回血液，耗费了很大的力气，还不能调动出血液来保护自己。

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出来。

明怀玉挡在他前面。

人鱼怔住了，低头看着明怀玉，女孩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她，露出了光洁柔美的脖颈，只要他想，瞬间就可以取了她的性命。

刹那间明怀玉就催发出宏伟的光束，劈开了明华晔的火球，光束余力未尽，朝明华晔劈了过来。

明华晔急速后退，被光束击中的感觉和他的火球术截然不同，他浑身发麻，随即发现四肢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他的法术失灵了，眼前一片漆黑，连带失灵的还有他的五感。

孙英在旁边尖叫，还有明琛暴怒的吼声。

好在明怀玉并没想要他的命。光束一发即收。明华晔坐在地上捂着脸，坐了好一会儿，虽然还是两眼发黑，视觉慢慢恢复过来。孙英哭着搂住他的脑袋，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明华晔额头上，她叫喊道：“烨儿，烨儿，你怎样？”

“我没事，妈妈，”明华晔说道，抬头朝明怀玉看去，孙英朝明怀玉怒吼道：“你这个贱人，使得什么妖术？！”

人鱼已经跑的无影无踪，明怀玉安静地站在月下。

小乔跑了过去，哭道：“小姐，你，你怎么样？”

明怀玉抬手，斑斓的明黄余光在她指尖流动。今天催动法力的次数太多，最疼的时候过去后，身体充满了一种麻木的钝痛，轻飘飘的好像不属于她自己了。

孙英还在朝她尖叫，小乔在一旁哭泣。她觉得略微有点烦躁，就抬了抬手，“砰”的一声，光束再次发动，孙英就像当初李瑞那样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顷刻间就消音了。

“妈！”明华晔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扭头想恳求父亲，却看见明琛沉默地看着明怀玉，脸上混杂着一种愤怒、又有些难过的神情。

他从未在明琛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明琛问道：“你还剩多久？”

“我感觉快了，大概再有三个月吧。”明怀玉平静地说。

小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了，小乔。”明怀玉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话让小乔哭的更厉害了，“小姐，小姐，我愿意代你去死。”她哭道。

“晦气呀，小乔。”明怀玉轻声说道。“我要你代我活着。”

明华晔震惊地听着，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快死了么？他想起了宅里仆从在他提起明怀玉时古怪的态度，以及父亲总是避而不谈，原来...原来如此。

可是她这么厉害，得了什么绝症？

孙英听到这样的惊天秘闻，也收了声，愣愣地看着她。

随即明怀玉抬头对明琛说道：“给我四千两，我要搬出去住。家里有他，”明怀玉瞥了一眼明华晔，“法力波动太厉害，我会受影响。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又看了小乔一眼，“还要小乔的卖身契。”

“就在家里住吧。晔儿若影响你，我再购置一处宅子让他住。”明琛声音有些发紧。

“别弄得这么煽情，父亲。”明怀玉挥了挥手。“我愿意自个儿安静的死，你不用来送我，我受不了那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