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我六岁的时候,死于一场天花。”他又补充了一句。
云苏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但温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着深深的哀伤。
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两座坟茔上,仿佛也在用这种方式向云苏的父母致以敬意。
“从那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云苏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家的族长收留了我,让我能够读书识字。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活出个样子来,让父母在天之灵也能得到慰藉。”
温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敬佩。她上前一步,握住了云苏的手,给予他无声的支持与安慰。
“云苏哥,你做到了,你真的很优秀。”温茹真诚地说道,“我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云苏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温茹。
良久良久,他悠悠地道:“温茹,谢谢你。因为有你,我觉得一切都变得更有意义。”
他刚说出这句话,那两座坟头上便刮起了一阵旋风,吹得飞沙走石,有一块大些的石头还砸在了温茹的脚下。
温茹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几步。
两人在栾树林中又静静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夕阳的余晖洒满山坡,将树木与他们全都染成金色,这才离去。
回药铺的路上,他们路过一个大池塘。
见一群人正围着什么在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他们上前一看,原来是村民们抓着一个女子在浸猪笼。
这个女子昨日才出嫁,因初夜白帕上未见红,他的丈夫勃然大怒,口口声声喝问她奸夫是谁。
她没有奸夫,自然答不上来。
实际上,她不是未落红,而是落红极少,只在后来出恭的时候,才显出那么一点点血丝。
可这一点点血丝,连她自己都注意不到,更何况是她的丈夫。
她说她没有奸夫,他的丈夫哪里肯听她争辩?狠狠地抽了她几巴掌,便揪着她退回了娘家。
她的父亲觉得她丢人,要将她赶出去。
她的母亲跪倒在父亲的面前,苦苦哀求,得来的却是一顿拳脚,和极其难听的责骂。
他斥责她没有将女儿教好。
更怀疑她不守妇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随后,村里的长老便过来要人了。
他们把她抓起来,塞进一个又臭又脏的猪笼里,拖到池塘边,丢入了冰凉的水中。
温茹和云苏赶过去的时候,那女子已经没了动静。
她的母亲绝望地跪在一旁的烂泥中,都不敢哭出声来。
温茹在她的嫂子那儿得知了个大概,心中悲愤交加,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尖声喝道:“住手!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
村民们纷纷转头,看向两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有的面露疑惑,有的则是一脸不屑。
“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这里多管闲事?”一花白胡子、长着一张马脸的长老眯着眼睛,不悦地说道。
温茹毫不退缩,目光坚定地面对长老:“难道仅凭一张白帕,就能断定一个女子的清白吗?这世间有许多原因可能导致初夜不见红,这并不代表她就不贞不洁!”
“闺房之中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懂什么?”长老冷哼一声,转而道,“难道,你也和她一样?”
温茹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
这句话,当真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慌忙低下头去,转身退出了人群。
那猪笼中的女子就此失去了最后一个可能的救星,在水中死得透透的。
云苏追上温茹,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只是拼命摇头,转过身去,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了下来。
她由衷地为那个浸猪笼的女子悲哀,也为未来的自己而感动无能为力。
许久,她擦掉眼泪,抬眸问道:“云苏,换了是你,作为那女子的丈夫,你能接受这种事情吗?”
“我……”云苏吞吞吐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了。
他回答不上来。
他很犹豫。
这就证明,他是在意的。
读书人哪有不在意这件事情的?
他如果不在意,刚才就该出手去救那女子。
凭着他是举子,那些人多少会给他些面子的。
温茹失望地一把将他推开,独自朝着药铺的方向跑去。
望着她竭力奔跑的背影,云苏也很快猜到了她的情况。
的确,他对她是失望的。
他从未想过,她竟不是完璧之身。
而与此同时,温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深知,她与云苏之间是不可能的了。
也没必要再与他争论什么。
晚饭的时候,唐姨准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有荤有素,还有凉菜和点心。
看着对面而坐的一言不发的云苏与温茹,唐姨有些不解:“你俩这是怎么啦?一个个闷闷不乐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温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唐姨,就是有些累了。”
云苏也跟着附和:“是啊,可能是山路走多了,有些疲惫。”
唐姨心疼地看着两人,夹了些菜到他们碗里:“那就多吃点,补充补充体力。云苏啊,你读书辛苦,更要注意身体。温茹也是,整天帮着忙里忙外的,别把自己累垮了。”
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饭菜虽香,温茹却不知其味。
饭后,温茹借口去洗衣裳,躲进了后院。
直到确定云苏已经走了,天也黑了,这才出来。
当天夜里,温茹做了个梦。
在梦里,那浸猪笼的女子全身湿漉漉的,朝着她伸出手来,揪住了她的衣袖,嘴里不停地念叨:“跟我走,我带你去浸猪笼。”
温茹猛地从梦中惊醒,汗水涔涔,心跳如鼓。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被女子揪住的那一块,竟然湿透了,足以拧出水来。
月光透过树影婆娑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屋内,更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她大口喘息着,抱着膝盖倚坐在床头,颤抖不止。同时,心里却有着一丝兴庆,兴庆自己当初没有接受云苏的心意。
此后,云苏便很少来。
温茹则每天忙得团团转,即便没什么活干,她也会主动去学习医术上的知识,并且开始跟随孙掌柜学起了针灸。
冬天到了,天下起雪来。
一日,药铺前的几辆马车因积雪太厚,车辙陷了进去。
天寒地冻,马车上的人便下来找地方取暖。
温茹正在药铺打扫地面,远远地见到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朝着药铺走来。
她仔细一瞧,认出是周梧,忙转了身,从后门退出去,躲进了后院之中。
周梧瘦了,一袭狐裘裹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他推门而入,同唐姨打了个招呼,便坐在炉子旁烤火。
躲进后院的温茹此时又悄悄走了出来,好奇地潜伏在门外,想听听周梧和唐姨说些什么。
周梧像是不知道温茹在此安身,他只是简单与唐姨恭维了几句,便安静地坐着烤火。
过了好一会,他问起了狂症的治法。
唐姨说,狂症难以根治。
周梧便说,确实难以根治,但他相信可以治好。
待马夫把积雪铲平,他就告辞离开了。
周梧离开之后的那天夜里,温茹躲在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明白,他当初为何突然要卖了她。
更不明白,她为何到如今还对他念念不忘。
岁除的时候,云苏来了。还带来了好多礼物。
温茹站在堂屋里,看着云苏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地走了进来。
她没有说话。
云苏来他自个儿堂姐家,送礼物是应该的,与她无关。
只是,在那一堆礼物之中,有个走马灯,是云苏特意买给温茹的。
云苏将那半人高的走马灯搬到温茹面前,说道,“这个灯很有意思的,我点来给你瞧瞧。”
说罢,他用火镰点燃了里边的蜡烛,只见那走马灯缓缓旋转起来,灯身上绘制的山水人物仿佛活了一般,栩栩如生,流光溢彩,映照得整个屋子都生动了起来。
云苏在一旁解说这灯的精妙之处,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兴奋,显然对这个礼物非常满意。
温茹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旋转的走马灯上,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
她想到了那个浸猪笼的女子,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了自己与云苏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过了好一会,她回过神来,平静地说道:“云苏哥,谢谢你。这走马灯真的很妙,我会好好珍藏的。”
云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你喜欢就好。温茹,我知道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与隔阂,但我希望我们能像这走马灯一样,虽然经历波折,但最终能够和谐共转。”
温茹微微一笑,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她知道,云苏的期望美好且遥远,而她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不想再让这段感情继续纠缠下去。
“云苏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们之间,我觉得以兄妹相处比较好。”
她寻思了一下,又道,“兄妹似乎也不合适,毕竟,我叫内掌柜唐姨,而你是她弟,我应该叫你……”
“呃,叫你舅舅。”温茹轻轻咬了咬下唇,眼神中带着几分歉意与坚决,“我知道这个提议可能让你感到意外,但请相信,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希望我们能以更纯粹的亲情关系相处,这样对我,对你,或许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