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以令思虑片刻,觉得这事还得南宫赐决定,便问:“师尊,你怎么看?”
南宫赐语气淡然得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如白雪崩于高山,带来不可忽视的威压:“是非真假,口舌之间。”
温自牢本就做贼心虚,被这语气吓得浑身一抖,面露急色,慌忙辩解:“温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行了。”南宫赐看了看如今已是颓垣废墟的墨城,眼底冷意轻翻,“你修习傀儡术,究竟有何用意?或者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温自牢一愣,似乎有些疑感南宫赐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扶风道长明鉴,墨城的傀儡邪崇全是小人一人所为,绝无人指使!”
他伸出四指立誓,神情坚定得大有若存在半句虚假,就天打雷劈的阵势:“我温某对天发誓,此生从未做过有害他人性命之事!至于修习傀儡术,也不过是,不过是……”
思无眠在一旁听得怒气填胸,追问:“不过是什么?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通通说出来!”
“不过是为了,”温自牢仰头望向上空,似在回忆故人,他很缓地道:“逆天改命罢了。”
南宫赐凛声问:“你想如何逆天?”若先前他的语气还是高山白雪,那现在应当就是天降冰棱,就连谢以令都心里微惊了一瞬。
南宫赐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是温如玉雅如风的形象。但是,似乎自他重生以来,看见的却一直是他难以接近的冰冷模样,整个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为什么?谢以令心里隐约有了不太好的猜想。
然而眼下,更让他惊讶的是温自牢说的话。谢以令几乎第一反应便是想到自己重生一事。难道他重生,跟温自牢有关?又或者,他知晓其中内情也说不定。
温自牢定声道:“让大公子重返现世。”
谢以令睁眼说瞎话:“人死怎能复生?”
温自牢看着他,摇了摇头:“人死的确不可复生。可魂未死,亦有一线生机。”
“师尊,”谢以令眨了眨清澈双眸,求问南宫赐:“这是歪门邪道吧?”
温自牢还欲狡辩,南宫赐已不想再听这人胡诌下去,他眼尾扫过地上的人:“既然你能用傀儡术搅得墨城生灵涂炭,应当也有本事复原。”
温自牢张了张口,没说话。
思无眠闻言,当即道:“道长说得对,你现在就将功折过,把墨城内的邪祟都收回来吧。”
温自牢身子抖了抖,似乎想要起身。
思无眠又提醒他道:“你可别想在扶风道长面前耍什么花招。”
温自牢点头道:“不敢不敢!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能啊!”
众人暂且信他。
温自牢飞快地瞟了南宫赐一眼,站起身来,手一晃,一个木偶便出现在几人面前。那木偶全身光滑,各个关节处皆有松动,且都有金线控制。
思无眠扭头跟南宫宁安窃窃私语:“这木偶像不像?”
他话说了一半,南宫宁安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认同。当年他们南归天阁有位师兄偷练鬼道,用的也是这样一个木偶。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傀儡术,后来那位师兄更是叛离了师门,不知所踪。
温自牢十指快速翻动,那金线相互交错又顺利分开,而天上的黑色邪物也渐渐减少。待到墨城中再看不见一只妖物,温自牢已是满身大汗淋漓。
“扶风道长,”思无眠询问南宫赐:“这人该如何处置?”
南宫赐收回碧落,忽然间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白金绳索。
只见白光一闪,那绳索弯弯绕绕,便将温自牢捆了个结结实实。
南宫赐音色淡淡:“近日墨城内的动乱不安,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为防再生事端,带着吧。”
思无眠道:“好!”随后,又看向温自牢道:“这绳索是仙门独有,非仙门中人解不开,劝你还是老实些。”
谢以令靠近南宫赐,小声道:“师尊,我觉得这人说的话不可全信。”虽然他是凡人,但洞察人心的能力还是有的。就算把心中猜想说出来,应当也不会让人生疑。
“谎话往往真假参半最难以识破,这人所做之事恐怕并非为了他口中的大公子,至于他说的求重生,却也不像信口胡诌。”
南宫赐看他一眼,细想了重生一事。他记得以前看的《诡契录》中,有种回天之术,叫万鬼守尸。
录中记载:“万鬼守尸,由人以灵器为引召唤万鬼,替自己守护重塑之尸,直到苏醒为人。但召唤人必须跟鬼魂间有一定的关系。如血脉相连,生死之交,或熟识熟知,侍从奴隶等。”
墨城已经覆灭。便首先满足了“万鬼”这一条件。至于灵器,南宫赐眼神暗了暗,想到了原属于水墨仙庄的边灵。
“师尊,”谢以令见南宫赐若有所思,猜测他既已看过《诡契录》,那么应当会想到“万鬼守尸”上面去,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南宫赐收回思绪,只道:“去青枫林。”
思无眠与其余弟子互相看了看,不知扶风道长为何突然要去那里。
谢以令悄悄问思无眠:“师弟,师尊为何要去青枫林?”
思无眠接下这声“师弟”。他虽然不知道南宫赐有何用意,但还是尽力解释:“墨冢就在青枫林内,扶风道长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经过温自牢一通收复,墨城内终于重见澄澈的碧空。当年一派繁荣的万家人户,如今人走城空,只余下陈旧的房屋残骸。他们沿着墨城继续深入,直抵青枫林。
青枫林外,阴风不断,幽泣连绵。一行人甫一踏入,顿感一阵阴气侵肌冷,悲风透骨寒。
“师尊,到了。”谢以令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块黑石碑,上面乌红血字刻着“青枫林”。思无眠抬手扯了扯手中那根白金绳索,押着温自牢,跟着弟子们一同往里走去。
四下枯叶铺满地面,鞋面踩上去声声脆响,宛如碎骨。周围枫林密布,枝繁叶茂却又给人一派萧瑟之意。林中黝黑森森,只一条极窄的小道若隐若现,并不分明。
南宫赐在首位前行,先前收服的黑傀一步一趋,紧紧贴在他脚跟。谢以令身后是将他围在中间的南归弟子,再后面则是思无眠扯着温自牢紧随其后。
俞往深处,密林俞疏,小道也成两人并行宽度。那墨林绿叶间,隐有幽光闪动,满满涨涨,似要从那林中冲破出来。
南宫赐忽然停步,谢以令忙问:“师尊,怎么了?”忽见前方一片青光冲来,他顿时大惊。南宫赐手起剑飞,将那团散发着青光的东西从中斩碎。
刹那间,那物发出一阵怪叫。脚边的黑傀摇晃着,似乎很虚弱的身子不知所措。谢以令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冥蝶。
眼前之物,如蝴蝶般有着两对黑色翅膀,上有青色环形图,内点青睛,状似兽类双眼,三足同样带有青光,所过之处,落下一阵青粉。
《诡契录》中对其亦有记载:“冥蝶,阴也。两翅,三足,散青光,可食人肉。幼蝶全黑,无毒,可致幻。成蝶翅带青案,剧毒,可致命。身上青粉可入药解毒。常聚阴湿之地,可拟人声,其声如怨如诉,又作死人哭。惧火,畏光、热。”
那黑傀此时已紧紧贴到南宫赐的腿部,南宫赐便将它收入了锦袋中。然后,他捏了个诀,置于剑身。
碧落一剑挥去,霎时火光大现,浓烟滚滚,冥蝶围着火焰在四周打转。几名弟子初见奇物,满脸戒备,却并未退缩,反而上前几步,与南宫赐一道面对。
思无眠在后面道:“这青枫林里居然也有如此邪物。”他看向最有嫌疑的温自牢:“说!这里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温自牢闻言连连摇头:“小人一直待在墨城内,从未来过这里。且温某术法不精,这青枫林多成精异物,怎敢擅闯其中!”
谢以令深感眼前之物有些棘手,偏偏此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缩在一旁。
地上散落着石子,谢以令捡了几颗大小适中的捏在手指间,作势弹射出去,谁知竟聚起一点微弱的灵力,恰好附在石子上,击中了一只冥蝶!
“啪”一声,那冥蝶便断了气。随后周身起火,化成一小撮灰。
怎么回事?谢以令愣住了,他分明不该有灵力啊!
想到这儿,他赶紧去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他时,才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他这一举动似乎惹恼了冥蝶,只见它们再次聚成一团,蝶翼飞快振动,发出“嚓嚓”声,地上也随之落下一大片青粉。
南宫赐眉头微蹙,过来两步将谢以令往身后挡了挡:“躲远些。”
谢以令依言往后躲了躲,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道:南宫赐是对每个徒弟都这么好么?
他自然不知道如今的南宫赐是否有除他以外的徒弟,但现在的他,于南宫赐而言,就是除“谢以令”以外的其他徒弟。
碧落周身的白光足以让冥蝶畏惧。此物数量多且攻势猛,不宜久战,南宫赐打算速战速决。他执剑在地上不知画了何物,随后默念了几句短咒,地面很快显现出一地网状。
谢以令认出这网乃南宫氏云罗网。
南宫赐指尖掐出几滴鲜血,如给云罗网注入一脉,使其化成百十张网浮现空中。云罗网渐渐收缩,冥蝶一经触碰,顷刻化成灰骨。空气中顿时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膻腥味。
终于,眼前之路再无阻拦。
思无眠好奇地问:“扶风道长,这些是什么东西啊?”
“冥蝶。”南宫赐道:“幼蝶无毒却可致幻,成蝶剧毒,自身带的蝶粉却是解药。”
谢以令听到这里,跃跃欲试道:“师尊,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收些蝶粉备用,以防中毒,怎么样?”
南宫赐没说话,只递给他一只布袋。
思无眠摸了摸下巴,暗自觉得自己比起头脑灵活的谢以令,他的头脑确实差了一截。
很快,他们再次出发。此青枫林内,所生皆为青枫。待到眼前之景开阔空旷时,谢以令很快发现,几乎每隔五米,便有一株槐树,再往前走,已经全是槐树了。
他有些惊讶:“槐树乃木中之鬼,这青枫林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槐树呢?”
南宫赐道:“不知。”
墨冢野坟成堆,那些坟无碑无名,只一座座丘堆耸立。足以看出当初埋他们的人有多敷衍。但这些坟堆,却又不完全胡乱分布,而是都朝向同一个方位。
谢以令往那方看去,竟是一块有墓碑的小丘。这坟比这里其他坟都要小得多,更像孩童的墓。他好奇地走近了看,那碑上却用刻刀清清楚楚地写着“墨氏南衣公子墨怜之墓”。
南衣公子的美名天下皆知,谢以令静立,哀悼了片刻,眼底划过哀色,他转身问:“师尊,墨城是怎么灭的?”
南宫赐望向他:“此事,说来话长。”话语间,忽然风生四野,雾涨八方,哀鸣乍起,经久不绝。
谢以令吓了一跳,下意识靠近了南宫赐。这阵阴风切切四面来,冤鬼悲泣地下生。周围槐树摇动,枝叶飒飒作响,那哭声直击人耳,又贯穿脑中。
他疼得脸色发白,伸手用力将自己两耳堵住。其余弟子也都感到了疼痛,但他们毕竟是修仙之人,相比如今凡胎肉骨的谢以令,情况要好太多。
这是,百鬼众悲?
思绪忽然回到前世。谢以令第一次同南宫赐下山除邪,也遇上了百鬼众悲。当时的痛不及现在十分之一,忍忍也就过去了,可那时的南宫赐还是护住了他,就像……
正想着,忽觉熟悉的那点冷香再次袭来。南宫赐伸手在他额间一点,刹那间四下无声,连那疼痛也一起消失了。
——就像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