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野怔愣一瞬:“还是老样子。”
褚羡的腿,当初因护当今圣上而落下终身的腿疾,才交出镇抚司指挥使的令牌在皇室的别院里养病至今。
当初谁不惜英雄落尘土?谁不惜一方骁勇善战的大帅却这一辈子都再也上不了马?
纪翎惆怅叹息道:“他那般心高气傲的人,只怕这些年不好过啊。”
她颔首道:“起初,师父不爱说话,后来自老师也住进别院后,倒是为他解开了几分心结。”
“老师?”纪翎扬起眉问道,“何人?”
“废太子师,谢忪。”
纪翎瞬时顿住脚步,拧眉尾音带着微颤:“当初废太子逼宫清剿东宫臣子,他居然没死?!”
林烬野目视前方,看着云雾缭绕间薄弱的微光:“舅舅惜才,更遑论撺掇太子逼宫本就与我老师无关。那时有人设计调虎离山,趁老师回乡才怂恿废太子作出谋逆大罪。老师被捉后才得知逼宫一事,舅舅让他在别院中教导我,但他在别院时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常去翻阅老师从前所著的文章后,才应了教导我。”
“难怪你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原来师从都是曾经屹立在文、武届顶峰之人。”纪翎咳嗽愈发重用锦帕遮掩后笑道,“小也,你能长成如今模样,想必永昭阿姐会十分满意的。”
“不会的,自小阿娘便不喜欢我去演武场见你们打打杀杀,她若见到如今满手血污的我……”林烬野眼眶泛红声音颤动,“定然很是失望。”
“不论是前尘似锦、一生荣华富贵的周锦也还是要凭一星之力燎原的林烬野,我想阿姐都会很满意。”
听完这一番话后,本已走在前方准备迈槛的林烬野顿住脚步。
“踏出这道槛,你我之间便不止是故人,兴许是立场不同的敌人、是萍水相逢的过客、是王爷与臣子。”林烬野转身看向纪翎,语气好似不胜在意,但她尾音颤动出卖了她。
她脸色沉了沉,飒然转身:“纪翎,我这个人不会心软。若是此案查出与你有关,我手中的刀不会留半分情面。”
纪翎呆愣在原地,看着林烬野三人下山的身影融入人潮,他剧烈的咳了起来。
看着锦帕之上的点点殷红,纪翎笑出了声,商陆来扶他时并喂了一颗药丸道:“主子,你这是何必呢?”
纪翎咽下药丸后,眸中恢复些许亮光:“快了,一切都快了。”
…………
翌日,北镇抚司小分队自临安都城出城往粮马道而去。
阿垚问道:“老大我看大理寺是直接前往泉谷县,那咱们也是直接去泉谷县么?”
林烬野看着手中的地图道:“按粮马道起始开始,先去荔平县。”
按常理说经手粮马道的郡县大多富庶,可一入荔平县内未曾想过居然是如此的贫瘠萧瑟。
几人牵马而行,走了许久才好似走到了市集区,逐渐有了些许人烟。
阿竹只觉费解:“怎会如此?”
林烬野看着周围商铺陈旧与临安的繁华截然不同,她道:“先去县府衙。”
直至县衙时,门前小吏松懈磕着瓜子儿,有的在一旁睡觉,本点没有一个县中衙门该有的气势。
林烬野蹙着眉头,走在众人面前,那几个小吏看着他们三人各个英姿非凡,便觉着是个不好惹的。
一小吏望着她一身劲装剑袖,腰间悬挂的佩刀戾气十足,咽了咽唾沫道:“敢问三位官爷是作何来?”
林烬野冷着脸:“面见宋县令。”
未等答复,一旁睡觉的小吏烦躁道:“不见不见,滚远些,别来搅扰老子好觉。”
阿垚扬起头瞥着那不屑的小吏:“放肆,这位是京中派来彻查粮马案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林大人!”
那小吏“腾”地一声起来,对上林烬野具有压迫感的眼眸瞬时后背湿透。
林烬野从腰间将令牌拿在众人面前:“现在,本官可以面见宋县令了么?”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林大人里边请。”
府衙之内,也甚是小。
阿垚问道:“荔平县好歹也是掌管粮马道起始之地,怎得堂堂府衙内如此破旧?”
那小吏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县令老爷是个节俭之人,便是连衣衫破旧了也是缝缝补补穿了近十年。所以,他宁肯将钱用于百姓身上,也不愿花在府衙建设上面。”
“那为何一路走来,废弃之处良多?”
“那也是迫不得已……”
小吏话音尚未落,便见宋县令笑着迎面而来。
他瞧着年过半百,略微清瘦不过却也神采奕奕:“下官宋守节参见指挥使大人。”
林烬野瞧见宋守节心中莫名觉着他是个好官,周身的冰霜好似都刻意褪去三分:“想必本官此行的目的,宋县令应当清楚吧?”
宋守节挺直身板便将衣衫上的补丁露了出来:“下官定然鼎力相助林大人侦破失窃案。”
见三人注意到后,略感尴尬道:“请指挥使见谅,下官…这就回去换衣裳。”
林烬野笑道:“无妨,有宋县令如此拮据为民操劳的父母官定然很受百姓崇敬。”
没想到此言一出,反而让众人表情更为尴尬勉强道:“是,指挥使过誉。”
宋县令将众人安顿在县中唯一一家客栈内,一路而来不仅无人对宋守节行礼而是避而远之。
这一点甚是费解。
将三人送至客栈安顿后,宋县令便提议晚膳前往他家中为三人设宴接风洗尘。
待宋县令离开后,林烬野很明显听到客栈掌柜的十分不屑的对着宋守节离开的身影“呸”了一声。
林烬野问道:“掌柜的,宋县令为人拮据清廉,可我们一路而来却发觉百姓好似都不喜欢宋县令,这是为何?”
“官爷,你们是临安来的吧?”那掌柜看着三人打扮一身贵气多了几分尊敬。
他摇摇头愤愤不平将手中算盘一扔道:“官爷,你们不知道,这个宋守节自己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便断了我们荔平县百姓的财路!”
阿垚口吻之中尽是疑惑:“此言怎讲?”
“我们县本是粮马道起始关卡,按理说最应富饶,却不想那宋守节去年年关便彻底封了那些商贾入县的路。只得散户、平民百姓入内。”掌柜气愤不已,“我这家客栈也是县中最后一家,如今也是风雨飘摇咯,若不是他宋守节胆小如鼠我们县当比那泉谷县更为富庶才对!”
“难怪衙门如此破旧,莫非布政司的人入粮马道之时,县令是在城外办理差事的?”
掌柜冷哼一声,重新低下头拨弄着算盘:“哼,那可不。”
明月当空,夜风习习,三人如约来到宋县令家中。
看着比旁边的门还破旧的木门,甚是还漏风时,想过破旧但没想过这般破旧!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莫不是走错了?”
只听内里熟悉和蔼的声音传来:“没错没错,陋室难登大雅之堂,让林大人见笑了。”
林烬野将手中两壶上好的秋露白递上道:“宋大人,叨扰府上吾等便略备薄礼。”
宋守节笑意露出淳朴又不好意思接过这两壶好酒:“三位大人,里面请。”
府内不大,抄手回廊处许多杂草丛生,一小池水尚且还勉强看得过去。
几人落座后,一桌子的餐食甚是朴素,林烬野望着四周空无一人问道:“怎么没有奴仆?”
“让大人见笑,下官府上只有夫人操持着。如今养一个奴仆着实太过费银子,况且我朝南部今年洪灾不止,多少无故流民流离失所?”宋守节为林烬野斟酒,“下官便想为朝廷尽一份绵薄之力,为途径我县的流民建一个落脚地。”
阿垚恍然大悟问道:“可是入县的那一条荒废的市集?”
宋守节应道:“正是,那一条街从前都是些客栈,可逐渐荒废了。下官便想着,重新操持起来,养一养流民也好。”
林烬野心中感叹先生大义对宋守节举杯道:“宋大人,林某敬你一片冰心在玉壶。”
几人饮酒后,林烬野继续道:“听闻,去岁年关宋大人便不允商贾进入县内,这是为何?若是商贾入县歇脚,便能带动客栈、集市营收。”
宋守节将竹箸搁置,擦了擦嘴略叹息一番道:“林大人不知,此乃万不得已之法。自临安两条粮马道建成后,的确促进了县中百姓生活。可,朝中赋税水涨船高,百姓赚得越多实则落在手中的就越少…我身为荔平父母官,不愿看到百姓们如此受苦,便将内子的嫁妆拿出来为百姓们要补交的赋税补了窟窿。”
阿竹不忍道:“可宋大人不知如今荔平百姓口中对您是如何不敬么?”
“无妨,总比他们入不敷出的好。”宋守节垂下苍老的眼帘,独自酌酒。
“前些年西夏、鲜卑屡屡来犯,赋税增长本是应当。可这几年不论是凉州卫还是北境,都是捷报不断,为何前年赋税也要涨?”林烬野攥着粗粝釉面的酒杯,“我记得,庆云八年陛下亲自命户部将赋税降低,临安莫非没有照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