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野拧眉反驳道:“若是大晋每一个官员都这般担忧能不能全身而退,那这天下黎明百姓便是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吃人的世道里!”
她眸子里倏然泛着光:“纪翎你可知,这来时路上有多少饿殍浮尸?这些若非亲生体验,我不敢相信,原来如此繁华的京都与临安之外还有那么多流民。可你我这些前途无量的高官贵人,又有哪一个能够为这天下万千百姓博一个好前程呢?便不说好前程便说,你我能让这天下流民有家可回,温饱自足么?”
“不能,你我谁都不能,”小也眼中的光骤然滑落下,“可我林烬野愿尽绵薄之力,为大晋铲除奸佞,以己之身为百姓遮风挡雨……”
林烬野忽然顿住,再抬眸时眼里的光亮在这阴暗中消亡殆尽:“纪翎,你我不同路,便走到这吧,停车!”
她欲起身之时,却被一人虚弱地拉住手腕。
纪翎扬唇道:“谁说不同路的?别忘了,我是永昭阿姐养大的弟弟,怎会与你不同路呢?”
林烬野听到母亲的封号时,眸中泪水骤然夺眶。
但很快,林烬野周身凝聚起寒霜。她不敢轻易相信人,尤其是多年未见的人,知道她的软肋亦知晓她的身份。
可自己却对眼前人鲜少了解,她眼眸中很快聚起怀疑:“昨夜你便没有说,你究竟,为何知晓我是谁?”
纪翎讶异于林烬野的转变与多疑,忽而想起她可是褚羡那个老狐狸带大的人,便释然了:
“庆云元年盛夏,我父兄于北境戍边大捷后,轰然离世。那夜我接到消息,自宫中角门连夜赴任临安袭父亲王爵位。”
小也忽觉不对便问道:“为何是临安?不是北境王么?”
纪翎摇头叹息一声道:“其中原委我也不知,那时,我见曹内臣护送你入宫。本想与你打个招呼,却不想着实被小黄门催得紧,便想着终归会再见的。却没想到,再见便是十二年。”
他咳嗽地愈发剧烈,喝了一口药茶后深吸一口气颇显颓靡:“那夜之后,我处入临安便听闻永昭长公主与寿光郡主死于大火之中………”
“我本不信的,但后来特意差人打听了此事得到消息的时候,才知晓你们母女二人已葬入皇陵……”
小也蹙眉凝视着纪翎,具有压迫感地把上他的脉搏:“那你为何昨夜见我便知晓我是谁?”
“林大人这是做什么?想审我?!”纪翎别过头咳嗽几声,举起被把脉的手笑道。
林烬野不与他多说,沉声道:“说吧。”
“直觉罢了,我只是不信前几日才见你神色恍惚被曹内臣护送入宫必定是有什么秘密。若你当真出事,不应当回府么?”纪翎眼尾泛着红,“如今看来当年那场大火是周崇山想要瞒天过海,所以…是他做的吗?”
纪翎的脉搏仍旧虚弱,并无起伏,林烬野信了几分。
“临安王,你十二年未与京中联络,却好似洞晓天下千万事…”林烬野高束如墨绸般的发随着马车晃动,束发的红绸随偶然穿过的风飘动着。
眼前的郎君并无准备提及此事,便是正盛夏时分,他身上的衣衫绸缎好似都并非是轻薄的锦缎。
面色苍白的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直到马车停稳,林烬野撩起遮风的帘看着居然到了荒山野岭处。
远处香火鼎盛、佛烟缭绕、梵音袅袅在青山之中的寺庙。
林烬野一跃下车后,望着周遭来往络绎不绝的香客:“不去王府,来寺庙作何?”
商陆扶着纪翎下车,他道:“此处为天墉寺很灵的,随我去拜拜吧。”
林烬野挑眉看着纪翎面色微冷:“我不信神佛,更不拜神佛。王爷,微臣事务繁忙,尚且没工夫陪你玩闹,告辞。”
纪翎转过身轻挑眉粲然一笑:“林大人,你要的东西在寺庙里,这也不去?”
罢了,信他一回。
上山的路上,林烬野低声问阿竹道:“观他面色看得出病状么?”
阿竹自看纪翎第一眼起便知道他已活不久:“面色苍白,酷暑时节穿着春日里的衣衫,病入膏肓之态。”
林烬野神色微凝:“能救吗?”
“你要救他?”阿竹不敢置信,她同林烬野相处十二载,一个对自己这般狠的女子居然会心软救一个手持自己把柄的人。
林烬野悠悠道:“不论他是真的还是装的,最起码我们在侦破粮马案之前,他不能出事。否则,此案必定受阻。”
“未能望闻观切,尚不能断定。”
众人踏入寺庙后,一方丈见纪翎便很快上前来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临安王。”
纪翎回礼后将林烬野引荐给方丈道:“一禅大师,这位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林大人。”
一禅大师生得慈眉善目,他微微敛眸轻道:“二位请吧。”
入一曲径通幽处,方见方丈停在一间禅房外:“王爷面色愈发不好,可要入寺中休养几日,老衲为王爷诊治一番。”
纪翎眸色淡淡好似平静的潭水,他摇头回绝:“多谢大师好意,待此案告捷定然入寺中好生休养。”
一禅大师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将钥匙交给纪翎后便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灰尘涌入阳光之下。
林烬野掩鼻入内问道:“我记得,你从前也不信佛。甚至还说杀戮太重,不便入寺庙,如今怎么…”
“小也,人都是会变的,你变了我自然也变了。”纪翎轻笑一声,眼底划过一瞬的自嘲。
纪翎将门关上后,举着烛火,往一旁上锁的柜中拿出一本册子道:“这是两月前大理寺查粮马案时的一举一动。”
林烬野看着手中的册子,疑惑翻阅道:“大理寺手持右相手书,勒令此案机密不允旁人随同,你怎么会有这本档案?”
纪翎举着烛火,低头望着小也,烛火摇曳间他忽想起昨夜之事……
待林烬野抬眸之时,纪翎骤然蹲下身将烛火搁置并将柜子锁上:“机密。”
忽而,林烬野开始喉咙发紧、掌心洇出汗,才发觉纪翎方才将门已关上。这间禅房很小,一张桌椅、一个破旧积满灰尘的床铺以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
她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走到门前将门推开,她伏在门上喘息一瞬方回过神继续看卷宗。
“一夜之间偷天换日如何做到的?”林烬野蹙眉忽然想到一点问道,“之前几次粮马失窃,抓入刑狱的人,可还活着?”
“都死了。”纪翎抬眸看向跳跃的烛火。
林烬野皱眉厉声问道:“按察使司都对他们用了刑!?”
“有些是用了,但有些并未用刑。”
纪翎仔细思索回忆道:“大抵…三月左右,并且他们都在前后两三日里无故横死狱中。”
“莫非,是有人想要灭口而投毒?”林烬野诧异。
纪翎口吻凝重道:“验尸的仵作呈上来的档案里说并非是毒,他们身上也没有致命伤,就好像…无疾而终。”
“所有人先后两三日内都无疾而终了?”林烬野轻笑一声:“难怪,陛下先后派大理寺与镇抚司来查此案。”
二人离开禅房后,并肩而行。纪翎望着远处投射至青石板路上留下的点点斑驳问道:“小也,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查?”
林烬野负手于身后,微偏头看向纪翎:“城内线索极少,我要出城前往粮马道。”
“此案的确复杂,主要这帮人胆子太大,居然敢劫北境与凉州卫的军饷。”纪翎忽想起,转身捻着笑道,“凉州戍边大胜,百里要凯旋回京述职。若是巧,说不定待你回京之时还能在路上碰见。”
林烬野眼眸亮了些许:“百里要回来了?那我要抓紧查案,争取与百里军同行回京。”
见她这般高兴,纪翎嘴角牵着一抹苦笑:“对百里候归便这般热情,对我呢?张牙舞爪喊打喊杀的,动不动就审我,你个小没良心的!”
“百里那可是为国征战的大将,你?”林烬野扬起下巴,扫视一番后地悄声道,“除了皮囊尚可,别的可就算了吧。”
纪翎听她叽里咕噜说一堆,牵制住她的手腕,口吻多了几分纨绔味道:“你说什么?是在骂我呢?”
林烬野眉梢一挑,偏头忽而轻笑一声。
瞬时,惊鸟飞林。
林烬野反手一转就将局势扭转,将纪翎的手往后一扣,她另一只手撑在壁上将纪翎抵在墙边。
纪翎吃痛‘嘶’了一声,试图挣扎开无果后道:“小丫头片子力气还不小,给我松开!”
她眼中黯淡,确认纪翎确实毫无反手之力才松开了手。
“小丫头片子好的不学尽学褚羡那个狗东西教的歪招。”纪翎揉揉手臂,愤愤吹起散乱出来的一缕发。
林烬野知道自己压根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从前你也是为国平乱、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跑来你们的演武场看你与舅舅、师父一同射箭跑马……”
纪翎僵在原地,自嘲地垂下眼帘将情绪覆盖在睫羽之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没什么好奇怪的。”
良久二人未语,直到快出禅房所在的后院时,在快要见到等候在外的几人时。
纪翎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的腿,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