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渡示意陈京观继续说下去。
“百姓不问天子,他们要的只是吃饱穿暖。他们这辈子也见不到高堂上的人,可高堂上的一呼一吸却要让他们承受,这不公平。”
这些是陈频曾教导陈京观的话,他一刻也不敢忘。
只是年岁渐长,曾经少时听到的变成了眼前的现实,他觉得荒谬,又觉得心酸。
所以父亲的死,会不会是因为他选择了和天下人站在一起?他是朝臣,想当然该是以君为先,可这真的对吗?
君是臣的君,那天下呢?也只属于他一人吗?
陈京观以为自己没有答案,但是心替他作出了选择。
“前日我跑到阙州城,其实只须挥剑直逼宫门即可,可是我即便杀死了那些人,父亲的罪责难道就能洗清吗?我要的,是天下人都知道陈频无罪。”
陈京观句句铿锵,提到父亲时更是加重了语气。
“那日守城的小孩,我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总忘不掉他。或许他入伍是为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又或者是为了尽力混出些名堂让家里人好过,他们手上已经沾了血。可他们,都不该死啊。”
宁渡知道自己买来的这个小徒弟心思深,可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与自己这般推心置腹地说他心中所想。
“可若不兵戎相见,那你要如何?”
宁渡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起了初次看到陈京观的样子。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明明还在四月,却穿着单衣走在雍州城外。
雍州属北地,春风向来如皇恩一般迟缓,他周遭是拿着长枪的西芥兵,看上去都是不好惹的,可陈京观还是冲了上去,就赤着脚往京观的方向跑。
宁渡那时候觉得这孩子疯了,却又觉得他可怜,后来才知道,那京观最上一层的头颅,是他的父亲,陈频。
修那座京观的时候,宁渡刚好接了一单出城的生意,他刚迈出城门,便看到遏佐用长绳牵着一队南魏人模样的俘虏。他们停在雍州城外,宁渡不敢靠近,就远远望着。
遏佐是西芥第二大部族的首领,他掌管西芥的贸易,所以宁渡见过几次,可他只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不好相与。
作为少数部族,他们身上有天然的血性,可遏佐给宁渡的感觉是嗜血成性。
还没等宁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一长串的人俯首跪在了地上,为首的人头朝着雍州的方向,虽跪着,却仍不肯低头。片刻后,遏佐转身和为首的人交谈些什么,又或者是在嘲笑他,那人面不改色,就立在寒风里。
久而久之,遏佐许是恼了,快刀下去,便是一人头颅落地。其他人都被吓住了,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但为首的那个,依旧把脊背挺得很直。
宁渡越看那人好像越觉得眼熟,突然忆起两年前与西芥打仗时,他是朝廷派来的参谋。
陈频虽是参谋,却基本负责了所有事宜。南魏秉承文臣治世,武将的地位永远落于其后,但凡想在仕途上混个名声的,无一不选择科举,这许多年来武选基本没几个叫得上名字的。
陈频的出现,像是最后的抱薪者,当时他在街上招兵时宁渡留意过他。
这是个读过书的,但是骨头不软。
两年前的仗打得有多惨,宁渡至今也没忘,雍州出去的人基本上没几个活着回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最后也把命留在了阙州。
陈频明明活着回来了,但又被送回了西芥,送到了他的仇人手下。
宁渡醒神时,遏佐的游戏已近终结,他每朝陈频吐一口唾沫,就砍下一个人的头颅,直到最后,那些人都没了命。
那时的陈频弯了腰,可只是朝雍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头,便安然被斩于遏佐的刀下。
就当宁渡以为一切结束时,遏佐找来了一队工匠,最开始工匠不敢接那个头颅,他便也留下了自己的头颅。
后来人们害怕了,也就不怕了。
当宁渡送完货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地方就留下了一座京观,血淋淋的断首处被土色掩埋,可空气里的血腥气却散不去,凡是经过的没一个敢抬头,但其实若他们敢抬头,会发现最上面的人怒目圆睁。
陈频到死,都看着他守了一辈子的家。
宁渡给陈京观讲的时候,省略了他父亲临死都没闭上的双眼。
“我要让他请我回去,让我亲手把父亲的头颅葬在我陈家的墓园里。”
宁渡回过神,只听到陈京观继续说,“如今南魏百姓皆认我是救了广梁水患的英雄,此谓人心;雍、盛州两城因知州出逃成了没人管的地方,是我还这两座城死后余生,此谓情理。情理和人心,量说哪一条都值得上他记住我的名字。广梁三城,兵不血刃。”
“我要让他知道,只要我想,整个南魏都尽如此。”
陈京观抬眸,刚好对上了宁渡的视线。
宁渡有些恍惚,他在人牙子那里买下陈京观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不知道是否从那时开始,陈京观的心里就在为今天的一切做准备。
“是南魏皇帝自己不要广梁的,而他想要遥景,要问问北梁同不同意。若遥州乱起来,景州还能太平吗?”
八年前与西南之战一起烧起来的,还有东亭与北梁的对决,只是这一场战争中东亭没有如陈频一般能延续血脉的人了,整个国家在短短几年改朝换代。
最初供给全大陆的外贸国,成了北梁的后花园,而遥景平原,南魏第二大产粮区,依泯川江南北分治,从那时起,南魏就成了北梁虎视眈眈盯着的第二块肥肉。
门口的侍卫敲了敲门,陈京观手上便出现了最新的情报。信上说,遥州匪患四起,连带着烧了景州的粮仓。
“你怎知萧霖不会派兵?”
“呵,”陈京观轻笑道,“派兵?他哪儿还有兵。当日父亲乘着军功回朝却被他降罪,他那封诏书,寒了多少人的心。说实话,以南魏现在的兵力,那阙州,我的确是唾手可得。”
陈京观所言,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南魏人骨子里的温良养不出趁乱而动的枭雄,便让那早已成空穴的崇明殿,彰显着王朝的倾颓之势,却能在摇摇欲坠中苟延残喘。
“他不救盛州,那我就彻底切断他的后路,让他到盛州请我。广梁虽然遭了水灾,但是储备的官粮在廊州,损毁不多,我到现在为止还在用私粮,就是等阙州吃不起饭,来求我。”
陈京观回忆起那日站在阙州城下,他闻到的阳光里的血腥气,他庆幸那些血没有沾在自己的刀上。可当年少的守城将士出现时,他胃里的不适感再次上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不想让南魏的儿郎都成朝廷的陪葬,他救得了水患,也能扶得起危楼。
“师父,有一事我想问您,”陈京观脸上又挂上笑,“八年了,您其实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您什么也没问,您就不怕我若失败了,您引火烧身?”
陈京观自嘲道,将桌上的信重新折好放进怀里,他看着眼前的人,八年前宁渡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阳光,让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当时路过人群,人牙子手里有七八个孩子。我本来是没想着买伙计的,可是我瞥了你一眼,你就低着头在墙角坐着,别人还知道上来卖乖,就你像块榆木。”
宁渡笑了,陈京观也陪着他笑。
“但是景豫啊,”宁渡顿了一下,喊出了连陈京观都有些生疏的名字,“你和那日我看到的陈频一样。”
闻言,陈京观愣住了,脸上的笑还僵着,眼睛却湿了。
“我听说了你父亲叛国的消息,也听说了你父亲被降职护送六皇子入西芥,更是目睹了你父亲的死。我不信别人说的,我只认自己的眼睛,陈频他只是政治博弈的失败者罢了。他若真想走,大可以挟持六皇子一走了之,可是他还是去了,然后赔上了一条命,我佩服他。”
宁渡说毕,结束时的叹息声引得陈京观微微蹙眉。
“陈家灭门的消息我自然也知道,所以我当时只以为是你与陈频有缘,可这一点神似足以让我作出决定,我觉得你该活,”说到这,宁脸上的笑意更浓,“但我还没出价呢,你就发疯了似的朝京观跑,那时我便知道,你一定是陈频的儿子。”
陈京观用手抹了两下脸,也笑了起来。
“那时候若没有您拦我,我应该也死在西芥兵的刀下了。他们都说我父亲弄丢了六皇子,然后畏罪潜逃,”陈京观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其实我知道父亲凶多吉少,可我不信他有罪。我逃出阙州就一直往雍州跑,想着如果可以,能找到父亲的尸骨也好。但一路上大家都说没见过形似出使的人马,而到了雍州,却听到他们说遏佐斩首了一队南魏人。那时候我就知道,那里有我父亲。”
陈京观回想起那时的自己,许是少年无畏,竟然真的一个人跑了几百公里。可是他不跑也没处去了,陈府灭门,连孟叔叔家也被连累,他只能跑,跑的离阙州越远越好。
只有他留下这条命,陈家才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所以啊,你选择了跑来雍州,我选择了买下你,都是因为你父亲。现如今,你要重新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也是为了你父亲。”
宁渡刚说完,商行大门口就嚷起来了。陈京观和宁渡对视了一眼,起身推开门,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内侍的打扮。
“你就是陈京观?皇上让你去一趟。”
闻言,陈京观眉梢轻挑,正了正衣冠,却没有接过内侍手里的密函。
“去一趟?去哪啊?”
内侍知道他在戏弄自己,但如今来了这山大王的地盘,他只好闷声咽下这口气。
“皇上,请您入阙州。”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内侍,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戏谑。
周围围观的百姓本来还不明所以,看到他这个样子,原就对内侍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陈少将军,南魏皇上,烦请您去一趟阙州,有要事相商。”
不愧是常年服侍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内侍看到陈京观这幅表情,立刻就换了个语气和姿态,俯着身子恭恭敬敬给陈京观递上了皇帝的密函,随从的几个小内侍也都收敛了嚣张气焰,一个个垂眉搭眼的跟在师父后面。
“有劳公公了。不过皇上这么久才来请,该是那崇明殿里还有余粮。”
陈京观打趣着内侍,作势想要转身回屋,那内侍眼睛一转,一下就跪在了门前。
“陈少将军哪儿的话,求求您心疼心疼奴才,奴才的锅里连您门口的米汤都吃不上了。”
内侍一边跪着一边哭诉,原本臃肿的身材瘫在地上,两只手装模作样地抹着泪。
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没有换来陈京观的可怜,他向来看不惯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他们往日作践百姓,如今他就要让他们也尝尝其中滋味。
不过内侍的话不假,陈京观对阙州粮仓的情况一清二楚。
他给西芥送的是今年第一批赶出来黄粱米,价格比往年都高。如今又过了半年,原本应该进贡新米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阙州城粮价翻了三倍不止,更有甚的连其他菜价都跟着水涨船高。
陈京观没有再理会内侍的表演,示意平芜接了他手里的密函。
“公公起来吧,不嫌弃的话,也快到正午了,留下吃饭?就是不知粗茶淡饭,您吃不吃的惯?”
闻言,内侍低着头连忙在地上磕了几下,嘴里念叨着“吃得惯吃得惯”,几个小徒弟围作一团拉师傅起来,几人毕恭毕敬朝陈京观行礼。
“师兄,真留他们吃饭?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还能缺我们一碗饭?”
平芜看着远走的几个内侍,小脸上全是不满,但碍于在师父面前,不好有什么动作,不然一定追上去啐两口。
“他们留下了,证明他们很好奇我们的底细,也证明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我甚至没说话呢,那几个就往粮仓处去了。”
陈京观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几个远行的背影,等着那些人走远了,他从平芜手里拿回了密函,翻开后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萧霖,我的好姨夫,此番回去,你应该也不认识我了。也是,你认识的是陈景豫,从来不会是什么陈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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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广梁水患(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