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嘴里嘀咕,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宁渡察觉到了。宁渡遣走了几个想上来道谢的百姓,又安排平芜去帮他母亲,关上门,让陈京观一个人在正堂待着。
突如其来的宁静,如今正堂里只剩陈京观一个人,忙了一个月他终于有了闲下来的时间,可他脑子里却纷乱非常。
刚才他同宁渡说的,无一不是自己的真情实感,最初的他只是想为父亲讨一个公道,后来却走上了父亲没走完的这条路。
变化意味着转机,同时也意味着风险。陈京观的筹谋到此为止,他能走到如今,运气其实帮了他许多忙。
内侍的“请您入阙州”,没有带给他意料中的欣喜。那个地名只像是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心里,没有任何水花,就沉到了谷底。
此去阙州,要比这些时日遇到的险阻更多。相比于在高堂上已逾二十载的萧霖,陈京观的谋划,萧霖未必看不清楚。
但是萧霖如了陈京观的愿,这一切顺利得让陈京观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让他不禁多想。
萧霖对于八年前的事,究竟是什么角色?他的妥协,看上的究竟是陈京观手里的兵,还是陈京观这条命?
萧霖的手段陈京观见识过,就连对方小时候对自己的好,他都没忘。
陈京观叹了一口气,长久紧绷的神经在松懈的瞬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眼眶里温热的泪水和昏昏沉沉的脑袋提醒他应该让自己停一停了,他刚想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却听到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门缝里隐约冒出个脑袋。
“谁?”
门口的身影没有回答,但陈京观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小姑娘换了干净的衣服,头上也让阿婆扎了发髻,现在看上去,倒是有了少女的娉婷之姿。
“吃完饭再来,你不饿吗?”
陈京观不动声色地将密函收了起来,重新换上了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局促的整理衣服,嘴角扯出了更明显的弧度。
“你会说话,我听到那句谢谢了。”
小姑娘咬了咬嘴,走上前后将背在后面的手伸到陈京观面前,少女粉红色的掌心中躺着一个用手帕裹着的素包,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厨房新做的。这是陈京观头两天吩咐厨房做的,为了庆祝水患结束。
“你吃。”
见陈京观没反应,小姑娘小声说道,怯怯地将包子又往前递了递。
“所以,你没名字?”
小姑娘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一瞬间眼睛里便蓄满了泪。
陈京观了然,轻叹一口气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
现在雍州别的吃食都短缺,唯有时令的苜蓿长得刚好,所以这包子里的馅很多。就是这苜蓿应当用油过了一遍,现在这样做,不免有些植物的苦涩。
陈京观不急着继续问,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从小姑娘身侧望向门外。
那几个内侍喝了碗米汤,现在鬼鬼祟祟的想要绕到商行后院,被守在门口的平海挡住了。
“罢了,你不愿说也随你。你父母我都葬下了,但我不知道你家在哪,只能埋在盛州的后山。”
小姑娘没有回答陈京观,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跪在他面前。
“你别动不动就跪,人立于世,膝盖不能软。”
陈京观嘴里还咬着包子,努力腾出手想要扶她,可等快要碰上的时候又觉得手上沾了污渍,便伏下身平齐着同小姑娘说话。
“少将军,让我跟着您行吗?”
小姑娘没起来,就执拗地跪在地上。
“我知道我们人贱命贱,小时候母亲求人都是在地上跪着,有用。而且刚刚那个太监跪了,少将军就接了他的信。”
一时间,陈京观竟有些语塞,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下跪,是他们表示屈服时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但实际上下跪并不能给上位者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他们只是需要这样的崇拜,需要靠别人的臣服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而小姑娘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当人被环境吞噬的时候,她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的环境。
“可是要跟着我的人,骨头要硬。”
陈京观的话刚说完,女孩的身子便微微一怔,“你因为平芜的玩笑,便不愿收下他的衣服,证明你有脾气,这很难得。你说你母亲靠下跪换同情,这是因为你母亲只能如此来换取你们的生机,她也没有错,可她终究没换来一条命。至于那个太监,有时候让一个人下跪,只是为了作践他。”
听到母亲,小姑娘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可她听了陈京观的话,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昂着自己的头。
“对嘛,人活着就为一口气,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今的你,只跪你自己。”
陈京观见小姑娘听了自己的话,便朝她笑了笑,招手示意小姑娘也坐过来。
“我也大不过你几岁,你要跟着我,你能做什么?”陈京观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我要去阙州,那地方不比雍州,那里面的每个人,都想让你刚直起来的腰弯下去。我本来是打算让你跟着师父在商行学记账,以后好歹能有碗饭吃。”
“我会烧饭,还可以洗衣服,我能照顾你。”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没有了最初的胆怯,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硬气让陈京观更觉得好笑。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为何要人照顾?而且你还小,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这下小姑娘又没了声音,陈京观也不再说她,刚要起身出门,门外却吵嚷了起来。
“好啊你,敢偷爷爷我的东西。”
陈京观耳朵尖,还没看到人,就听出来是那几个内侍。他示意小姑娘等等,自己出了正堂。
商行的前院不大,平时主要是供马队休息,如今本来就安置了不少百姓,现在又有人闹事,更显得拥挤。
“怎么了?”
眼看着陈京观来了,内侍一下子又跪到了他面前。
“少将军,您的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奴才的蓝玉坠子。”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想到刚才同小姑娘说的话,一时间竟然笑出了声。
那内侍见眼前的人没理会自己反而自顾自地笑,陡生了一脊背的虚汗,有些心虚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而那个被说偷窃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母亲紧紧抱着他,生怕内侍气急败坏伤了她的孩子。
陈京观没有再理会跪着的内侍,半蹲着和男孩平齐,望着他眼睛。
“你拿了吗?”
男孩是陈京观亲手从淤泥里扒出来的,此刻看到陈京观如初见时望着自己,“哇”的一声就开始哭。
“我……我没有……是他们说要用坠子换包子……他们说他们饿了……”
男孩的话断断续续,伴着哭腔,他伸手想要把坠子扔到地上,却被陈京观一把接住。
跪在地上的内侍还想要辩驳,突然被冲出来的人影按住肩膀。
那人速度很快,力度把握的也恰到好处,就连用力的位置,都选的极为精妙。再偏一寸,便可卸了内侍的肩膀。
陈京观抬眼一看,正是刚刚还坐在正堂的小姑娘。她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但手指的关节处因为用力微微泛红。
“知道了,和你娘回去吧,”陈京观没有制止小姑娘动作,说罢直起身看着围过来的百姓,“大家也都散了吧。明日我就要动身去阙州了,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我会留平远军继续守着雍州。广梁,从今往后都只是大家的广梁。”
陈京观话音刚落,便觉得自己的裤腿被人拉了拉,他低头,就看见那个被诬陷的小孩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哥哥,吃糖。”
说完,那小团子张开手心,里面躺着两颗稍微有些融化的酥糖,许是母亲怕他不肯吃药买的,他都留到了今日,将自己认为最好的给了陈京观。
“哥哥拿一个,另一个奖励小宝,以后小宝还是要帮助饿肚子的人,只是,更要先保护好自己和母亲,知道了吗?”
陈京观撕开糖纸,把糖喂到嘴里,然后擦了擦手揉搓着小孩的脑袋,那小孩点点头,开心地母亲跑去。他再抬头,瞧见小孩身后的女子正望着自己,微微朝他低头致意。
等着人群散了,陈京观嚼着嘴里的糖漫不经心地走到已经被钳制住的内侍身边,勾下腰贴着他的耳朵,“公公,不能刚吃了饭就骂娘啊。进来就去粮仓,刚才又闯后院,现在甚至诬陷一个孩童。你觉得你在阙州的那一套,放在我广梁,还受用吗?”
内侍止住了声响,被抓着的肩膀已经因为疼痛慢慢勾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
“我手里的底牌,能让你轻而易举窥到?你放心,他把我请进去了,我自会信守承诺,不过要谈,而条件,我说了算。”
陈京观看着额头上冒汗的内侍,嘲讽地冷笑道。
“话说,若真是他拿了你的坠子,你觉得,我会替你讨回来?若所有的冤都能被王法伸张,那我费这么大功夫是在给谁看?你阙州都没有王法,更何况我一个草莽。”
说完,陈京观直起腰,把坠子扔给了内侍,又示意小姑娘可以松手了。他刚准备向前迈步,又突然止住身。
“对了,公公的膝盖未免太软了些,第一次跪着我看你可怜,第二次再跪,就有些可笑了。拿着你的东西滚回阙州,告诉他,等着就好。”
瘫在地上的内侍不敢再多言语,由几个徒弟扶着忙跑向马车,临走时陈京观听他嘀咕了一句:“不说是活菩萨吗,这分明是活阎王!”
陈京观不为所动,倒是内侍的话惹笑了站在原地的小姑娘,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柔和了许多。
“身手不错啊,进来吧。”
小姑娘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微微点头,和陈京观一前一后回到了正堂。
“你能做的,远不止洗衣做饭那么简单嘛,”陈京观看了小姑娘一眼,“你家原来是做什么的?”
“父亲之前是雍州驻兵教头,母亲为别人做些针线活。”
陈京观没说话点了点头,迈步朝书柜走去,“那我就大胆猜猜?”
“你父亲因你是个小丫头,觉得注定承不了家业,便给你取了个贱名,所以你不愿提及。”
“嗯。”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陈京观闻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些什么。
“你肩上有旧伤,刚我扶你的时候你明显有些吃痛,但是硬忍着,刚才的身手又说明你会些功夫。我猜你是因为不服气,便每日偷偷跟着父亲去军营训练。”
陈京观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落了灰的诗集,抬头看了眼小姑娘的表情,继续翻书找自己想要的内容。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能有这骨气,我佩服你。”
瞧着自己一点点被看透,小姑娘也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说,那双手缓缓背到身后,慢慢绞在了一起。
“叫你席英怎么样?谁说女子不能做英雄。”
陈京观此话一出,小姑娘虽仍低着头,可脑袋却不自觉地点了点。
“那好,小席英,”陈京观合着书走到席英面前,“你要跟着我也可以,之后我进了阙州会要下雍州做军营,你跟着教头们练,哪一日能与我过两招了,你就可以跟在我身边。”
小姑娘没有反驳,只是退了一步朝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临走时嘴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陈京观看着小姑娘走远,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本诗集。他小时候启蒙早,可是贪玩,背下的诗多忘完了,就这首记得最清。
“广庭清晓席群英,看来我也没把东西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