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五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
随后,陈京观又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上游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可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动作。
陈京观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他们没想到救援迟迟未出现,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停下了行军。
他们眼前,便是阙州城城门。
这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
纵使今日来看也依旧是恢弘无比,两侧的雕龙样式依照的是崇明殿前的纹样,主体的棕红色保留了原木的痕迹,却更显出用料的奢华。
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他们驾着马车在城门口周旋许久,最后多半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董辉望着沉默的陈京观,连夜的奔波让眼前的人多了一丝憔悴,但此时的他抿着嘴望着前方发怔,定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晃了晃,紧接着一个灰色的身影努力朝平远军的方向爬。
陈京观没有看清是什么,便想上前。董辉伸手去拦他,他摇了摇头,起身下马,扶着刀一步步走过去。
就当他要接近草丛时,城门打开了。
“谁在哪!报上姓名,有无官令?”
一个身着鲜艳盔甲的兵士扶着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巡卫。
他们的盔甲改了旧时所穿的制式,镶嵌了些华而不实的宝石,将更符合南魏人身型的短柄剑改为了昌安营的长柄刀,更显得不伦不类。
“陈京观,没有官令,也不打算进阙州。”
陈京观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草丛边走,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和平芜差不多大的孩子。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士兵便快步上来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没有官令不得靠近阙州城!否则格杀勿论!”
士兵的动作激怒了本就忿忿的平远军,后面的将士纷纷下马,将守城的士兵围在中间。
虽说他们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曾经代表着世上最不怕死的军团。
“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今日只把她带走。”
陈京观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抬手推开了脖子上的刀,可守城的将士依旧挡在他面前。
“若不想让我们为难,你便不可再向前一步。”
陈京观看着还在努力朝自己爬的身影,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她在那三日了,父母都死在我们箭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守城的士兵顿了一下,陈京观竟在他脸上看到几分愧色,“我们给她扔过馒头,但是她不走,就一直趴在那。”
陈京观深吸一口气,打量起眼前守城的将士。
他看起来应该是新到任的小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南魏与北梁不同,实行的是征兵制,在如今萧家王朝的统治下还愿意入伍的,多半是家中没人脉,或者还有些少年热血的穷人小孩。
“她若能爬到这,我们便放她和你走。”
守城的士兵不再拿刀抵着陈京观,几个人退了一步,将陈京观面前的路让了出来。
那个身影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她爬过的地方或深或浅留着一条血印。
“她爬不过来。”
董辉看到这样小的孩子,很难不想到自己的儿女,作势就要上前去抢人。
陈京观伸手扯了扯他的腰带,冲他摇了摇头。
此时的日头突然出现,照在土地上将湿润的泥土和空气里的血腥气混作一谈。
那小姑娘就一点点挪,在离陈京观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她虽然还想爬,可奈何身上痛得厉害。
守城的士兵见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试探性地往后退了几步。
“多谢。”
陈京观看出他的意思,轻轻向他弯了弯身子,快步上前把抱在怀里。
姑娘穿着单衣,贴着陈京观手臂的位置显出异常的温度,看其身量不算小孩子了,可抱在怀里才觉得她轻得异常。
陈京观将小姑娘放到了粮车上,又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招手示意几个随军女兵照顾她,转身回到守卫面前。
“告诉他,我叫陈京观,他若不请我入阙州,他便永失广梁三城。”
陈京观不等守卫反应便起身上马,他低头看到了胸前小姑娘身上留下的血,然后定睛那大笔一挥写下的“阙州”二字,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狠厉。
……
连日的舟车劳顿,人困马乏,可回到阙州后陈京观依旧没有片刻休息,他往来奔波于平日交好的几个叔叔伯伯处,忙着安顿灾民。
大家同是广梁人,遇到这事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纷纷拿出自己的积蓄,采买了不少吃食和日常用具送过来。
陈京观就顺势在昌用门前搭了个简易粥铺,将空了的几个小粮仓改成了暂时的安置处。
在粥铺的义名簿上,他瞧见了那日他出手相助的小商贩的名字,黄群。
“师兄,锅里的米汤盛完了,库里的粮还能再撑小半个月。”
平海和江婶在门前的粥铺忙里忙外,平芜就每日和陈京观汇报灾民安置的情况。
“我试试去北梁买粮。”
虽说有大家的帮忙,可广梁没粮也是现状。
陈京观应着平芜的话,转身回屋拿出自己这七八年的积蓄,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和师父开口再预支些银子。
“师兄,合着你这么多年的金砂都没用过啊。”
平芜看着陈京观装金砂的盒子,大概估算了一下,该是这些年去腾里拿到的所有家当了。
“本来想着去北梁招兵买马用,结果结识了董大哥,他又帮忙牵线搭桥认识了现在的兄弟们。后来,”陈京观顿了一下,“陆栖野也忙了不少忙。我这些钱就存到现在了。”
平芜虽小,可往日里也能看出自己这个师兄在筹谋一件大事,如今望着门口的军队和堆在桌上的金砂,他只觉得眼前人他竟然从未真的认识过。
“再等些时日,会有粮送进来的,估摸着能撑到秋收。”
陈京观闻声抬起头,只见宁渡从门口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
“那个就是陈京观。”
话音刚落,那姑娘就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儿的给陈京观磕头。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还是初次见面那一身,陈京观一眼就认出了她。如今经过多日的修养她脸上有了血色,可看起来还是很虚弱。
“你先起来。”
陈京观受不了这样的礼,作势跑过去要将小姑娘扶起来。
小姑娘看清了眼前的人,想用手擦擦脸上的泪,可她手上还沾着刚刚地上的泥,现在一股脑全弄到了脸上。
陈京观能忍住,可一旁的平芜开始指着小姑娘笑起来。
“师兄你看她,活像只狸花猫。”
平芜这话一出,陈京观和宁渡也陪着笑。
这下小姑娘不紧张了,倒是局促起来,两个脸蛋本来就有些冻伤,现在更红了。她连忙想拿衣袖擦,可是浑身上下竟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京观问完,朝平芜屁股上踢了一脚,平芜倒也机灵,连忙跑到自己房里拿了套新衣服。
小姑娘一直没回答,就站在陈京观面前,一直低着头。
“给你,这是我娘过年的时候新给我做的,我还没舍得穿呢,先给你吧。”
许是平芜刚刚嘲笑过自己,小姑娘竟也硬着骨气半天没动。
“真是新的。”
平芜也有些委屈了,拿着衣服就往小姑娘怀里塞,两个人僵持在了原地。
“拿着吧,他若想要,我再去布坊给他买。”
小姑娘听了陈京观的话,举了一躬收下了衣服。
“你不急的话,先去侧院换吧,那是江婶的屋子,就那个在外面发粥的女子。我与我师父先说两句话,等下你换好,再来找我。”
陈京观眉眼弯弯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看得出小姑娘的难堪,于是招手唤进来一个在商行帮忙的阿婆,还安排她给小姑娘接了洗澡水。
小姑娘临走,虽低着头,但还是说了一句“谢谢”。
“师父您说过几日会有粮送来?”
陈京观看了眼小姑娘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示意平芜关上了门。
“嗯,东家递的消息,约莫三五日吧。”
昌用商行明面上是宁渡管事,实际的东家却不是他,那个东家宁渡也没见过。
当时宁渡还是一个马队队长,有日回家路上去酒庐买酒,一个人就跟上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做商行的掌柜。
他一想自己有马队,若再有一个商行,倒也是稳定了,便应下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管事的人,给他传话的一直是个半大小子。
“那现有的先紧着老人和妇孺,有些力气的就安排他们回去重新拾掇地里的活。”
宁渡默认了陈京观的话。陈京观见宁渡欲言又止,索性自己先开腔。
“师父是想问我此番顺利吗?”
宁渡摇摇头,门口的人来来往往,多有夸赞陈京观的声音,他都听得到。
现在的广梁三城都通晓了神兵天降的平远军,人人也都想瞻仰久闻大名的陈少将军。
“事情办得很好,自然是顺利的。可是这件事情办的好,那你真正的谋划呢?”
陈京观没有立刻做声,宁渡以为他还会同以前一样搪塞自己,却忽然听到他问:“师父以为我招兵买马,是为了一举拿下阙州,问鼎南魏?”
宁渡没有否认,陈京观脸上却溢出一抹笑,“那我于他们,有何不同?”
“师父,”陈京观望着宁渡的眼睛,“您觉得天下的百姓在乎谁是君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