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面对那些陌生的脸孔时,突然就慌了。
相较于总部办公室周一早晨稀稀拉拉的景象,T市的GT办公室完全是另一番面貌。除了几个去茶水间倒茶倒咖啡的,其他人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有些埋头写着什么,还有敲击键盘的声响。
我走进办公室,局促地张望,看到孟猛才没那么紧张。
可惜,我放心得太早了。孟猛这个显眼包,看到我眼睛一亮,似乎在百无聊奈的周一早晨终于找到了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大跨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手,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介绍下,这是总部调派来的同事。”然后他转向我,“欢迎她自我介绍。”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大家好……我是安冉然”就卡壳了,秒回学生时代被点名的社死现场。
紧接着,他快速地介绍了一遍周围的同事。除了一个长相特别抢眼的妹子之外,我一个都没记住。幸好没有让我从头到尾再认一遍,否则我更加社死。
最后,他指着一个剪短头发画着淡妆的姑娘说:“这是我们的HR夏蕾,过会儿她会帮你办手续”。妹子白了他一眼,“孟猛,你干脆跟老板申请调来我们人事部算了。”转头,她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带着表面镇定内里慌张的我去办入职手续。
填了一堆表格,直到在合同上签了名字之后,我才感觉心安定了下来。
夏蕾很有亲和力,她把员工手册递给我,笑着说:“本来应该是要做新人培训的,但你对公司情况应该挺了解的,我就偷个懒。员工手册你先翻翻看,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找我。”
我内心仍然兵荒马乱,只是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小妍会把电脑给你,已经走完申请流程了。”
她带我去工位,就在孟猛的隔壁。
九点一刻。我已经签完合同,坐在属于自己的工位,从小妍手里拿到新电脑。我隐约记得,上次入职时花了一整个上午。
我还在设置开机密码,有个人拎着笔记本电脑,从最后一排走了出来。
“麻烦问下,Wifi密码是多少?”
“GT20132983Su”他飞快地报出一组数字,“最后一个字母小写。”
我埋头开始输密码,“不好意思,9后面是什么?”
“83Su,u小写。”
我轻声嘀咕:“谁设的密码,这么长让人怎么记。”
孟猛一抬头,“老大!”
脑子像是被原子弹轰炸过一样,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刚刚给我报WIFI密码的是我的新老板?!
周一早晨,十点前在办公室见到领导,在我的职业生涯是第一次见到。虽然孟猛说过,老板不喜欢别人迟到——露西也不喜欢别人迟到,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自己迟到。在我的印象中,总部从来就没在十一点前开过晨会。
在我神游的间隙中,我听见一个低沉冷峻的声音:“看见我这么惊讶吗?”
“哪能啊。”孟猛嘿嘿笑了两声,成功拉低了整个公司的智商。
“业务组手头的工作放一放,二十分钟开个晨会。”他随手把电脑搁在面前的桌子上。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我本以为是要去会议室,心想磨蹭一会儿,等大家都去了之后在后面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待着。没想到,所有人站着一动不动,看见周明凯瞥过来的眼神,我慌忙站了起来。
一组汇报工作大概用了五分钟,二组三分钟,三组听上去项目最少,两分钟不到就汇报完了。每个人发言基本上都遵循“客户、进度、推进的难点”这个范式汇报,节奏十分紧凑。周明凯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全程盯着他的电脑。
“本周工作安排呢?”周明凯略微抬了下头,眼睛从屏幕上移开。
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掐着秒表拆弹一样,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主要围绕“推进计划、需要的资源/支持”,汇报工作计划基本上不超过一分钟。即使像孟猛这样同时跟进四五个客户的,也十分言简意赅。
“大家知道,WH集团是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对于WH集团的合作和分工,我大概说一下。”
我以为他要开始令人昏昏欲睡的长篇大论,又一次出乎意料。他没有绕圈子,也没有任何铺垫,直奔主题。
“WH集团的年框合作要到10月份才会启动,但这不影响双方合作。这是一个trail order,新的营销案会以case by case的方式先走,这对于WH而言是一个宣传的窗口期。本次合作是个几十万的小case,也算是WH对我们的考察期。”
他扫视了下所有人,“这个案子一组跟进。孟猛暂时主导对接,安冉然协助执行,没问题吧?”
孟猛愣了下,“老大,刚刚汇报过了,我手上还有好几个客户要……”
周明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缓缓地把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低头看回电脑屏幕,快速地敲了几行字之后,直起身体:“有问题会后到我办公室聊。”
“新同事有问题吗?”周明凯望向我,他的目光锐利,像X射线一样有穿透性。我觉得自己脚底发凉,似乎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无知无所遁形。
我打了哆嗦,“没……没问题。”
怎么说呢,如果孟猛是斯文败类型,那周明凯则是那种浑身散发着那种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精英气质,浑身闪烁着“别人家孩子”的光芒。只不过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有些冰冷。
最后,他总结了上周工作表现和本周重点工作之后,给了孟猛一个眼神。我明显看到孟猛打了个哆嗦,“需要带电脑吗?”
“随你。”周明凯恢复到惜字如金的状态。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我看了下周围,大家似乎习以为常,例会开完就各自去忙了,只剩下我坐在工位上发呆。
孟猛是有点惨,但我却很是庆幸:执行,意味着只要把交代下来的任务做好就行,这应该没多难吧。
大概过了十分钟,孟猛出来了,他走到二组的办公区,跟个妹子说了几句。然后那个姑娘敲门进了老板办公室。孟猛站到我工位旁边,压低声音问:“你微信号多少?电话号码能加上吗?我加下你。”
我刚通过,就被火速拉到了一个小群里。
“家人们,谁懂啊?!我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就成了WH项目Leader。”孟猛的头像是一匹大黑马的马头。
“暂时主导,老大的关键词你都没抓住。干不好是要被换掉的。”一个粉红色头发小女孩卡通头像闪动,头像很呆萌,可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
孟猛发了个在线委屈的表情,“那这段时间不还是得我主导……”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粉发小女孩继续输出,“WH项目组Leader,还不够你出去吹嘘的。服务WH集团,别说子公司了,在整个GT,你都算号人物。”
另一个卡通鸭子头像的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你刚刚没看到,二组丽丽听到老大让你主导WH项目,恨不得用机关枪突突了你。”
“低调低调……虽然我们一组是优秀,但也不能太拉仇恨了。老大让我分了俩项目出去,我刚把合同谈下来,便宜他们了。”
我怅然若失得,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能发了个笑脸。
“WH集团的活儿可不是那么好干的,接下来要各位姐姐妹妹鼎力相助了!”孟猛配了个讨好的表情。
粉发小女孩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那得看小孟子孝敬什么了。”
互怼结束,孟猛扔了文件进群并艾特了我,“冉冉,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我慢慢地敲出“其实,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想了想,又删掉了,回了个ok的手势。
打开第一份文件,是最近两年WH做过的一些市场活动及对应的一些效果分析。另一份文件是项目背景介绍和需求简报。
WH婚纱春夏新品推介会上周才结束,目前正在推进杂志宣传的新品拍摄。接下来的一个季度,不会再推出新品,要求供应商除了常规的曝光之外,提供新的创意来填充空白——品牌需要变着花样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消费者的注意力是各个品牌争夺的对象。现在信息爆炸,电视广告每天都在狂轰乱炸,可消费者的注意力惊人地分散,能在一分钟内牢牢抓住消费者视线的品牌,就获得了先发优势。任何一个品牌占据了更多消费者心智,就等于占据了被选择的主导地位。换句话说,能让更多的消费者掏钱买单。
道理我都懂,可如果新的创意那么容易,大概就没有客户会找我们干活了。
关掉文件,才发现有三个新的好友请求。我默默对着通讯录,在脑子搜刮模糊的记忆,尽管通讯录里有真名和微信号,我还是不能完全把人对上——粉发小女孩是萌萌,她早上去了合作的MCN机构,没见到真人,大概是很活泼的元气少女型;卡通鸭子是小妍,刚刚给了我电脑;至于那个把脸埋进西瓜里的小男孩,我实在对不上号,只能发微信问孟猛,他过了一会儿才回我,“那是觅觅,我们组的设计大佬。”
“她们都很好相处,不用担心。”
默默叹气,我担心的并不是同事好不好相处,而是我能不能活过试用期。
感觉口渴,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杯子来公司。准确地说,常用的两只马克杯都被我落在S市,这次我只带了一只在路上喝水用的保温杯。
幸好茶水间有待客用的茶杯,我一口气灌下去两杯水。两个来茶水间倒水的同事,只是好奇地看了我两眼,并没有搭腔。
茶水间是除了厕所外,我最常放空自己的地方。厕所更好,不会有人跟你寒暄,说一些没有意义还得硬着头皮回应的废话。不过茶水间也有自己的优点:它是八卦的聚集地。谁能拒绝八卦呢?
我待了十五分钟后回到工位,在电脑上下载了微信客户端,把文件发给自己,然后重新打开。WH集团这两年各种活动做得不少,甚至有一些挺时髦的玩法,比如快闪店、街头时装秀,还有其他一些类行为艺术的活动,但从孟猛的数据看来,效果并不是很好,单从RIO来说,收效甚微。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我只是感觉茫然。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把我和其他人隔绝开来,也许鱼就是这样透过水面看外面的世界,人类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上午快要结束时,周明凯从办公室里拎着包出来,走到孟猛位置上,低声说了两句,然后出去了。
孟猛哗啦一声连人带椅子滑到我旁边,挤眉弄眼,“老大给了经费,让我带你去吃午饭。”
我愣住了,“欸?不用了吧。”
迎新聚餐这种事情,迄今为止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我在那家台湾公司的时候。那是一次异常尴尬的聚会——破旧的小饭馆,油腻的饭餐,用自己的糗事破冰……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听者有份。”小妍挪到孟猛位置旁边,“孟猛,你不能吃独食!”
“怎么叫吃独食呢,这是老大交代的,关怀新同事。”
“不然去吃火锅?”孟猛打开某餐厅推荐软件,开始认真地筛选,“冉冉,你能吃辣吗?”
“能……吧。”我不知道T市的辣能到什么程度。
“大中午吃什么火锅呀,吃完浑身都是味儿。你想想,下午我们就像一堆散发着麻辣味道的金针菇……”
孟猛似乎认真想象了下那个场面,我见他打了个哆嗦,转而问我:“冉冉,你想吃什么? ”
“我都行。”对于挑餐厅点菜这种事,我一贯不擅长。
“去新开的那家日料店吧,有定食,也可以点餐。”
孟猛喜滋滋地说,“还吃什么定食,老大给的预算是八百块呢。”
“迎接我那次,预算才五百块。老大偏心。”小妍嘀咕了一句。
“不然问问萌姐和觅觅?”
小妍把几家餐厅链接发到群里,大家一致同意吃日料,上菜快。
最后,从两个人变成了一行五个人一起去吃午饭。于是,又相互重新认识了下。总算对组里的每一个人有了具象化的认识。
一开始,他们还略微有些拘谨,频频询问我想吃什么。
“你们点吧,我不挑食。”
他们互相看了两眼,接下来,毫不客气地点了满满一桌:和牛寿喜锅、刺身五拼、烤青花鱼、烤鳕鱼、烤牛舌、芝士焗小青龙、寿司拼盘、炸明太子紫苏鸡胸肉、天妇罗、芥末章鱼。
“要不是下午还得上班,真想喝梅子酒。”萌萌一脸向往的表情,“加上冰块,那滋味……”
“中午喝酒不太好吧?我下午还得出两张首页设计作风格确认。”
“就是说嘛,我下午也有一堆意向KOL要聊。怎么不是周五晚上呢?”
“不然周五晚上,我们再聚一次吧?”孟猛兴高采烈地提议。
“周五……我有安排了。”我找了个借口推脱。
老实说,我还没准备好,以这么快的速度和如此稠密的浓度融入新集体。
孟猛有些失望,其他人倒是不以为意,“急什么,后面机会多的是。”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午休时间已经过了。
我继续在工位上发呆。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而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浆糊,同时又为明天的会议慌乱不堪。没有办法排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材料,可字符像是蝌蚪一样在我面前游过来游过去。
无价值和无意义感间歇性袭来,让我怀疑,无法预期的空洞会将我吞噬。它们成群结队,踏着我的慌乱,攻城略地。我深感悲凉和慌张,接下来的每一秒、每一分钟、每一小时直至每一天,都将在毫无意义的徒劳无功中消亡。
直到萌萌站起来问“走吗”,我才意识到,已经五点了。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想要再挣扎一下。
同事们陆陆续续走了,五点一刻,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
天一点点黑下来,窗外的路灯齐刷刷地亮了起来。窗户外隐隐绰绰的树影悄悄地投在玻璃上,阴影斜斜地探进来,平铺在地板上,电脑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显得突兀。我继续陷入了茫然的发呆。
以前我总是热衷于将手机软件上的红点都点掉,但现在,我只是看着,没有一点消除的冲动。秩序感的重建,我还没有力气去做。
今天这一天过得茫然且急促,我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迹当中——起床、上班、回家。但是,却像有一条巨大的海藻拖住我,让我步履沉重,无法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