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新床终于大发慈悲考虑接纳我,接近凌晨三点我终于有了朦胧的睡意。它像是若有似无的晨间雾一样,尽管看不清面目,却实实在在笼罩充斥着整个空间。我甚至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喟叹感慨,生怕惊走了它。
再次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我维持着蜷缩的姿态,裹在被子里的我浑身是汗,粘腻得很。即便如此,我依然赖在床上,回味这得来不易的睡眠。
大概已经中午了吧?
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没有睡醒——怎么可能才八点?!喃喃自语:“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可睡眠有它自己的主意,坚决将我驱逐出境。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痛苦地清醒着。身体渴望睡眠,脑子却异常清醒。
跟枕头被子的新一轮较劲,没有新意,失败告终。
我怨恨地望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的女人,狠狠地把牙刷塞进嘴里,毫不在意泡沫掉得到处都是。即使如此,还是有一股不受控制的怒气缓缓累积——“倒霉”排着队来向我派发传单,毫不在意我的抗拒,啪的一下把传单拍在我的脑门上。
“你在家干嘛呢?”孟猛的电话不合时宜,他神清气爽的声音让我的火气蹭蹭往上冒——显然他睡了个好觉。
“努力想要睡个好觉。”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里都透着疲惫。
“欸?你没睡好?现在这个时节不是最好睡的时候吗?”
烦躁!这就好像学霸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学渣炫耀,拿第一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而且他还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学渣学不好!
我没吭声。
“想不想出去逛逛?你对T市不熟,我可以给你当向导。”
“不了,谢谢。”
他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热情推荐T市的各种景点:动物园、植物园、森林公园、 千年的银杏,百年的迎客松……甚至还有专门看鹿和松鼠的园区。
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用尽全力制止自己挂掉电话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想去。”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在我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的时候,他欢快地说:“你不喜欢大自然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人文景观。我们T市的博物馆和园林都享有盛名……”
“孟猛,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哪儿都不想去。”
“也对。你昨天才长途跋涉,还是好好休息。下周再出去逛。”
他甚至善解人意地给我找了个借口。
我想,他的人生应该异常顺遂,不像我的,满目疮痍。
还没感慨完毕,他一句“你不会在家还想明天开会的提案内容吧”,瞬间让我从萎靡不振到两眼瞪大。
明天要开会!!!孟猛说过什么来着?我在脑海里把会议当作关键词进行检索,然而只有零星的信息飘了出来,“分工”、“头脑风暴”、“创意”……还有什么?!想不起来了,可这些信息就足够让我坐立难安了。
尽管知道我应该立刻认真重温知识,可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我倒在被子上,学习这件事情已经离我太远了。我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翻开书是什么时候了。
努力回想,关于市场营销我还记得什么,可除了4P原则之外,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更让我恐慌的是,我想不起来4P是哪4P,Price,Product, Promotion,还有一个是什么来着?像一个害怕明天被抽查作业的学生一样,我开始用手机翻看早已经忘记到爪哇国的知识。查到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顺利度过明天的考核。
当年教市场营销的老师姓包,据说是业界有名的大佬。她曾在课堂说,你们在课上不好好听,出去了再想上我的课,都要花大价钱的。当时不以为意,后来无意间看到她在S市开讲座,票价过万,瞬间我觉得学生时期好好听课是赚大发了。但也仅限于此,我从来没想过会靠这个专业谋生。
包老师大概会感觉悲哀,当年耳提面命盯着我们好好学,进入社会也不知道同学里还有多少人最终做市场工作。
对同学聚会我一直不屑一顾,刚毕业那会儿忙着找工作,找到工作了忙着把自己丢进大熔炉内锤炼,生怕自己被辞退——那大概是除了高三之外,我最用功的一年——再加上聚会地点每次都不在S市,对于千里迢迢去跟一堆人吹牛,我没有一点兴趣。每天见面的时代,大家都只是彼此认识而已,通过几次聚会就能积攒出深厚的感情?我是不信的。或许等到七老八十再聚在一起,能萌生出对自己青葱岁月的怀念。刚毕业能缅怀什么呢?难道缅怀谁翘课被老师抓了,还是缅怀谁挂科了补考?
许逸晨倒是去过一次,她说,聚会上不是讨论谁升职了就是谁赚了多少钱,讨论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子,甚至炫耀自己的另一半。好像出了社会,大家自然而然就套进了成人的躯壳,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价值。
“也不能说有错,除了这些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衡量各人的价值了。不过就是没意思。”许逸晨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我猜可能吹嘘和浮夸也是聚会的一部分。
像我这种在工作上毫无建树的,就更加不想去了。去干什么呢?当作没混好的标杆还是作为成功人生的对照组呢?
肖平倒是一直积极让我去参加,他认为同学情谊是不可复制的资源,没准哪天就能用上。我对此嗤之以鼻。在这一点上,我们从未达成过一致,他认为我幼稚,我认为他世俗。
为什么又想到了这个负心汉!我呸了两下,把他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许逸晨倒是一直做市场工作,我们还有联系的时候,她已经是利枫集团的市场部主管了。以她的能力,在外企待着升到经理并不是什么难事。可她在合同期满就义无反顾换城市换公司,新公司是国货彩妆公司,她说那里野蛮生长丛林法则,不用熬年限,也没有天花板,有能力就能崭露头角。
外企不过是按部就班慢一点,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跳去压力大远没有原公司舒服的地方。
我掏出手机,找到她的微信,却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建立起联系。
——“你最近还好吗?”虚伪且刻意。删掉。
——“我来了T市,有空见一面吗?”安冉然,你以为你是谁?删掉。
——“有个事情想请教你一下。”功利,没有人情味。删掉。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一边。
看,我离群索居,自食其果。
我又用手机翻看了一些WH集团近几年的宣传物料,包括他们的公众号推文和媒体广告。然后,我不知道还应该看些什么。
工作不像读书,没有现成答案,也没有参考书;可是却时时刻刻面临着考试,能不能过关,看个人悟性,也看适配程度。
不能再继续待在房间里,在巨大的紧张里,我仓皇失措。空气挤压着空间,原本宽敞的卧室变得局促,床是一座孤岛。
可我能去哪里呢?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小心翼翼地向外伸出触角,当初在露西面前的勇气荡然无存。开始懊恼,为什么要接受调派,S市那么大,重新找份工作能有多难?更让我懊恼的是,为什么拒绝孟猛的邀约,活生生的一个市场人,可能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类型,我居然在几个小时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已经失去了向他发问的机会。与巨大的尴尬相比,放弃是我的舒适区。
我重新倒在了被子上。明天能不能请假?水土不服生病了,这个理由还说得过去吧?想起请病假需要三甲医院的医生证明——此刻,我痛恨自己对人事制度的了解;不然休年假?刚到新公司就休年假,大概一整年都会看领导脸色吧。
或许出去走一走,呼吸下新鲜空气,能有一些积极的想法,没准还会产生新的创意—— 我绝不是因为蠢笨,只是缺乏灵感。
我戴着墨镜出了门,开始在小区里绕圈子。
周末的午间时段,有些人还没睡醒,有些人在外面游玩,有些人在逛商场……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心事重重且无所事事。
小区并不算很大,住宅约莫只有二十栋左右。楼层也不算高,我仰头看了看,大概也就是十层或者十二层。居民大概都是有闲情雅致的那一类,几乎每一栋的一楼都像是小花园,这家种玫瑰蔷薇,那家种绣球插花,还有我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这个时节好些开了花,颇有争奇斗艳、互相较劲的意思。小区的绿化带里是矮矮的冬青和松柏,夹杂着几株南天竹,随处可见的广玉兰、桂花树和腊梅,在不同季节应该都会闻见花香。此刻硬生生钻进鼻子里的是浓郁的栀子花香味。
沿着小径一直往前走,阳光在两侧郁郁葱葱的树叶缝隙里头透下来,周遭隐隐约约浮动着广玉兰的香气。整个小区似乎都陷在沉睡当中,没有一丝声响,静谧安详。烦躁不安的情绪渐渐被抚平。
道路的尽头有一栋红砖青瓦的四层建筑,掩映在树丛当中。我走了进去,居然是一个街道活动中心,一层和二层是图书借阅室,三层类似于活动中心课程班,墙上张贴着课程表,课程竟然还挺多:围棋、国画、书法、篆刻、摄影、街舞和古琴。最高层有手工活动室、舞蹈室和乒乓球活动室。
回到二楼,我在书架间游荡。原先对社区图书馆的藏书不抱希望,可这里居然有市场营销类的书籍。我拿了两本,又从隔壁书架上找了本小说。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开了那本《定位》。
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旁边一个戴眼睛的大爷哗啦啦地翻动书籍,而我虽然直勾勾地盯着书,可书上的文字像莫名的符号一样四处漂浮,就是进不了脑子。
我把专业书往旁边一推,翻开了小说。但看了个开头就没了兴致,这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俗套剧情居然还在市场流通,爱情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我愤恨地合上书,却感觉眼角涩涩的。
徒劳无功,我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小区已经逛无可逛,好在不用思考接下来怎么消磨时间——虽然睡眠不佳,但饥饿不约而至。
主街道上的商场里有不少餐馆,只是要走两条街。刚刚明明还不是很饿,现在却像有一把锉子在肠和胃里来回搅动,急需食物进入让它们开始工作流程。肚子间或发出咕噜声。我东张西望,看见马路斜对面有家面馆,小跑着冲了进去,无暇思考,点了店家推荐的招牌牛肉面。算不上好吃,但也不难吃。大概牛肉面做得难吃也很困难。
填饱了肚子之后,急躁的脏腑熨帖了,我沿着这条昨天错过的小街道慢慢逛了起来。
街道很短,但很热闹。这种热闹跟主街的不一样,两者气质泾渭分明,这里满是市井烟火气息。路口是几家小饭馆,依次是我刚刚光顾的面馆、一家小小的粥铺、烧烤店、潮汕牛肉火锅、炒菜的小饭馆,以一家包子铺收尾。一家小超市,大概是本土品牌,我在S市从没见过;一个文具店,再往后走,是一家水果店,品种倒是丰富,贵价和平民水果都有,丰俭由人;接下来是很小的一个门面,写着“体彩大□□”,它的隔壁是一家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理发店,门口红蓝白三色柱转得人眼晕;接下来是打印店和鲜花店,街的末尾是几家简餐小饭馆。所有店铺都小小的,主打实用。
从头逛到尾,也不过十来分钟。
拐弯的路口有一家小店,摆满了八音盒。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进去。
初二过生日的时候,收到过一个八音盒。那一年,八音盒特别流行。后来,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玩过八音盒。
只花了十分钟就买下了那个放在中间最华丽的双层八音盒。中间是一个穿着芭蕾舞裙单腿翘起的小人。我知道现在不应该乱花钱,可看着它,渴望快把我淹没;我把它揣进包里,一种熨帖安稳的情绪在胸口滋生。
这家店是这条街上的最后一家商铺。从十字路口望出去,前面的那条路上是居民区,除了路两边梧桐之外,空无一物。世俗的热闹在这里戛然而止。
把八音盒放在床头,盯着它发呆。台子上的芭蕾舞小人不知疲倦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翻出了名片——我去主街闲逛时,路过了一家芭蕾舞培训教室,随手拿的宣传册,上面钉着名片——输入号码,搜索,出现了一个芭蕾舞经典动作的卡通女孩头像,微信名叫落落——申请添加好友,在发送时,我犹豫了。
以前都没有好好做的事情,现在凭什么认为自己能重新开始呢?
深深地呼气吐气,我对自己说:“安冉然,你要专注。”
然后,我开始专注地发呆。
我呆坐在床上,窗外的风吹得窗帘啪啪作响,外面树叶哗啦啦地摇动,是要下雨吗?要不要把窗户关上?脑子里转过念头,身体却不动弹。
理智告诉我,有很多事情应该去做——收拾箱子,整理包包,把极度有限的知识再重温一遍……但我提不起劲儿,兀自茫然地放空自己。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快要九点了,尽管不饿,我还是点了个外卖。吃了很久,液体啪嗒砸在饭粒上,原本淡而无味的炒饭有了咸味——我摸了摸脸,才发现那是我的眼泪。
正如我慢热的性格,悲伤总是在愤怒之后才缓慢坚定地来袭。我在这一刻才幡然领悟,从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对于肖平来说,这只不过是针对女友系统的一次升级而已。
床像一望无际的大海,我像一艘没有帆的小船,漂漂荡荡,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
盯着通讯录里许逸晨的头像,鬼使神差,我差点就按下了视频通话。
幸好,大脑比手快。
把手机扔在一边,天花板无限放大,除了白,还是白。白茫茫的一片。
蓦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对于必然会到来的明天,我没有向往。只是茫然的、麻木的,随着日升月落,被裹挟着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