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一次跟WH集团开会,我就闹了笑话。
凌晨五点多才睡着,刚醒就接到了孟猛的电话——上午十点到WH集团开会,昨晚他给我发了微信,我没回他。他问我出门了没,我一个激灵,回复说在路上了。
挂了电话之后,点开微信,果然在一堆垃圾群消息及系统消息里夹杂着他的消息。传达的信息充分且细致,包括开会时间和地址。
火急火燎起床收拾,查路线。
WH集团和GT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先到公司再去WH肯定来不及。
我怕早高峰堵车就去坐了地铁,下了地铁掏出手机一导航,两眼发黑——导航显示距离WH集团步行十五分钟。穿着7公分的高跟鞋,我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高跟鞋不是贵族男性发明的吗?为什么最后受罪的是女性?!
今天太阳特别耀眼,远远看到WH大楼时,差点没亮瞎我的眼。外立面贴着金色金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隔着八百米远都能看见那幻灭的光。
气喘吁吁赶到,就看见孟猛在原地来回打圈,举着手机,皱着眉头。
他一看见我,立马挂断了电话,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接着,他问我为什么一直不接他电话。
我从腋下把包扯到胸前,拉开拉链,从最里层的隔层里掏出手机——得,未接来电十几个,全都是他的。只能道歉说忙着赶来,没听见电话。
“下次还是提前到办公室碰头一起走吧。”
往楼里走的时候,孟猛小声跟我普及这栋享有盛誉的楼。
这一整栋楼都是WH集团的。据说在进中国的那一年,他们就买下了T市最好地段的地皮建造了这栋办公楼。此后,WH在华业务增长迅猛,单单这一栋楼,价格都翻了好几倍。
WH为什么没有在一线和超一线城市设立总部,很多人都不理解。
据孟猛的小道消息,WH中国区的老大是一个香港人,笃信风水,跟美国总部那个酷爱中国太极八卦的CEO汇报说T市“气”运浓厚,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们赶在十点差两分进了大厅。
原本以为大楼外观已经够浮夸了,走进大厅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他们的办公楼和门店有着极致的反差,门店有多么简约时尚,办公楼就有多么奢华及……庸俗。
一个以美为事业的公司,应该将自己的美学理念贯彻如一。现在,这二者的割裂感,让我对美学产生了怀疑。
孟猛在前台做访客登记,我突然很想上厕所。
我还没开口,就听到孟猛刻意流露出的欣喜:“您好,我是GT的孟猛。这是我的同事安冉然。您是本次项目对接人吧?怎么称呼您?”
“你们好,叫我Vivian吧。”对接人看着跟我们年纪相仿,柳叶眉高鼻梁,眼神锐利,看上去是不太好惹的那一挂。她打扮精致、穿着入时,一看就是在奢品行业浸淫很久的那种人。读书时候看了太多安妮宝贝的书,Vivian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有着一头又黑又直长发,爱穿白色棉布裙的文艺女孩,跟面前这个Vivian完全不同。
她旁边的小女生,戴着哈利波特式圆乎乎的眼镜,稚气未脱,像是实习生,一声不吭。
“不好意思,前面临时加了个会议,晚了几分钟。十楼的会议室都满了。我们去十二层。” Vivian踩着十公分的恨天高,扭着腰走得虎虎生风,边走边说:“我们老板不喜欢那种浮夸的风格,一定要体现质感。质感,你们肯定懂吧?”
抬头看了看这装潢得如拜占庭宫殿一般的大厅——金碧辉煌的天花板,雕着曼陀罗花给的罗马柱,熠熠生辉的水晶大吊顶,我没有吱声。
旁边的孟猛倒是很配合,“懂懂懂,低调的奢华。”
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诚恳。不知道是真的认同还是入戏太深。
等电梯的间隙,我已经感觉自己的膀胱在发出哀嚎。Vivian和小女生站在右边,我习惯性地缩进了电梯左边的角落里,同时夹紧了双腿,希冀在“恰当”的时间能去趟洗手间。
Vivian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电梯虽然空间不大,但也没那么逼仄吧?
我尴尬地往前挪了挪,“不好意思,习惯了。”
她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没有继续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后脊背发凉,好像一只凶兽盯上了我,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周围逡巡,伺机咬我一口。
小女生一路小跑着去刷会议室门禁,会议室大得能开派对。
我们一行四个人,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说个话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Vivian和小女生坐在靠窗的那一侧,我和孟猛坐在靠门的另一侧。
“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不用了,谢谢。Vivian,我们今天来,想了解下您的预期,探讨下接下来的提案方向。”
她转头跟小女生说:“Betty,去沏壶茉莉花茶来。”
小女生“哦”了一声出去了。
显然只是象征性地问一问我们而已,似乎喝什么对她来说,是比会谈更重要的事情。
随着Betty开始倒茶,我的尿意如茶水倾泻般汹涌。
“不好意思,我想借用下你们的洗手间。”我还是没能忍到“恰当”的时间。
Vivian挑了下眉毛,告诉我卫生间有点远,出会议室后左转,走到走廊尽头;问需不需要让Betty带我去,我委婉拒绝了。她冲着我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夹着腿,在空荡荡的走廊疾走。
好不容易找到了洗手间,门口那个抽象的标识,让我对于哪个是女洗手间,一筹莫展。我本想等等,跟着别人进,但走廊里空荡荡的。实在是憋不住了,我冲进了自己觉得对的那个。
然后,一声尖叫。我的。
里面有个男的,吓得尿在了外面。
涨红了脸退出来,Betty在门口目瞪口呆。
回会议室的那条路似乎走不到头,我无比尴尬,跟在Betty后面磨磨蹭蹭。我们彼此不凑巧对视了几秒,她尴尬地笑了笑。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次进入会议室,脸仍然发烫。Vivian瞥了我一眼,笑容扩大而笑意不达眼底。显然,她对于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煞有介事地询问我对洗手间标识的观感。合理怀疑,她借此暗讽我对WH推崇的艺术性一无所知。
我腹诽,艺术和装逼是两码事,让人看不懂的厕所标识想要被称为艺术,大概要等到地球毁灭那天。
等等……她对这个情况如此熟悉,莫非……她曾经也在卫生间栽了跟头,就算没有,大概也忐忑地徘徊良久。我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冲她也露出了微笑。
我闹了笑话不假,可我肯定不是唯一的一个。
她愣了愣,目光转向了孟猛。
不由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当你急着炫耀的时候,往往也将弱点暴露给了对手。所以,谦虚谨慎,永不过时。
接下来,双方交换名片,例行开场。
我们花了十分钟听Vivian说品牌历史和理念,为了加深对品牌的理解,她甚至给我们播放了一段创始人的访谈资料。
最初我对WH的品牌理念全都来自于粉丝的热情,孟猛整理的那份材料才让我从一个市场人的角度窥见了用营销传播理念的重要性。
正襟危坐,等待Vivian进入正题。
她既没有说4P,也没有谈任何理论层面的东西,只是抛出来一个问题:“我们下一季销售额需要增长10个百分点,你们有什么建议?”
“我们需要背业绩指标?”我悄悄发了条消息给孟猛。
营销矩阵、视频投放、自媒体引流……我像听天书一样,听着一个个单词从孟猛嘴里蹦出来,然后在空气里轻轻地跃动两下,消失不见。
Vivian有些不耐烦,“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我不想听这些虚的东西。”
“如果交给我们做投放的话,我们一贯以来的RIO大概是2.1。”孟猛顿了一下,“但咱们这次的合作,似乎不涉及由GT投放。”
Vivian敲了敲桌子,“那我怎么知道花的钱是不是浪费掉了?”
“如果是做活动,我们会给到WH活动数据来看活动效果;如果是广告的话,我们也会给到人群数据和曝光量。但具体提供哪些数据维度,还需要看咱们这次打算做什么。”
Vivian若有所思,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瞟了一眼来电,“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去接电话的间隙,孟猛回了我消息,“怎么可能。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品牌奇奇怪怪的要求也多。一个几十万的案子,曝光量、点击率这些能给到就不错了。”
我呆呆望着打开的电脑屏幕,比刚来的时候更茫然无措。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Vivian回到了办公室。
她坐下来,“我再强调一下哦,这次的营销案一定不能浮夸,我们老板最讨厌浮夸。”
我回想了一下这座建筑的外形——高大的拜占庭圆形穹顶,金光灿灿的外立面;大厅里金碧辉煌的天花板和大水晶吊灯,差点没晃花我的眼。所谓浮夸,也不过如此吧;她所说的浮夸和我所理解的浮夸,可能彼此之间的差异像是天堑和沟壑。
“要有质感,画面要有像素级的审美颗粒度……”
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要的质感是什么样的,至于审美颗粒度,我压根不明白那是什么。
于是,我望向了孟猛,希望他的理解力能跟客户在同一水平线上。
孟猛微笑着问:“Vivian,有没有具体一点的。”
懂了,他也不明白。
我在庆幸自己不是智商洼地的同时担忧这次需求会的走向。
“就什么玫瑰花瓣漫天飞这种,不要,太俗气;色调上不要粉红色,要有大段的舞蹈;不要有那些什么水晶灯大礼堂……”
我努力想要通过只字片语抓到一丝线索,消化她抛出的信息,可是徒劳无功——我们这次到底是要拍个视频,搞个活动还是别的什么?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用“扑朔迷离”来形容提案而不是破案方向。
努力表现得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在她说话的缝隙中,小心翼翼偷瞄孟猛,他的眉头紧锁。
“我们本来计划要拍一个新的广告,也想过是不是针对目标人群搞一个活动,或者就是出一组新的设计海报做宣传……”Vivian顿了顿,视线依次从我们脸上扫过,“不然,你们说说看你们的想法。”
看来,她的思绪跟我一样混乱。
“结合WH的婚纱发展史和时代审美的变迁,以叙事的方式,做一组长图文广告。您觉得怎么样?”
“不要那么常规,长图文已经不新奇了。其实,我们更希望是体现WH文化的多元化,不要把审美固化。”
她的目光突然跳过孟猛望着我,“安小姐是吗?对于我的诉求,你理解了多少?有什么提议吗?”
“您的意思是,让男性来试穿婚纱?”
Vivian愣住了,我的提议可能是跳脱了点。
“她开玩笑的。”孟猛赶紧打了个圆场,“您觉得,如果咱们用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女性来展示婚纱,是不是能够体现审美的多元化?”
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差不多这个意思吧。算了,这些执行层面的事情,还是让Betty晚点跟你们聊吧。”
Betty一脸震惊,大概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派了活儿。更何况,这活儿从何干起都不知道。
Vivian伸出手,戳着手机屏幕,“你们谁建个群吧?有事儿群里沟通。”
孟猛迅速建好了群,并把名字改成了“WH-GT营销沟通群”。刚建好群,Vivian就拉进来了五六个人,并在群里介绍了我们。
我们这边显得势单力薄,孟猛又拉了三个同事进来。
“今天就这样吧。平时我比较忙,有事情找Betty就行。”
Vivian下了逐客令,走出WH大楼的时候,我不知道孟猛在想什么,但我完全没感受到本次工作的价值——开了冗长的两个小时会,实质性的内容似乎并没有触及。要说今天唯一的推进,大概是建立了一个超十人的微信工作组。
在回公司的路上,我问孟猛,“我们这样就算开完会议了?”
“第一次会议大体都是这样,主要是大多数品牌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刚说完,工作群就弹出一条消息。
“麻烦下次GT代表来的时候带着可行性方案来,今天这样的会议,虽然增进了你们对品牌的认识,但效率不高。另外,麻烦邮件给我们今天的会议总结。谢谢。”
接着Betty在群里扔了一堆人的邮箱地址。
我和孟猛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诸如“卧槽,有病吧”的信息,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甩锅。
“这个Vivian,她到底有什么大病?就她最引以为豪的那个活动,RIO连1都不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把那个当作能贴金的业绩拿出来炫耀的!”孟猛还是没忍住,在车上猛吐槽。
“别管她了……她显然是只想显摆下她的甲方地位。”
孟猛沉默了,我想,我大概触及了本次会议的内在。
“我下午还要去见另一个有些棘手的客户,会议总结你发吧。写给Vivian,抄送给群里的所有人,加上咱们的人。”孟猛自嘲说:“拉齐进度。”
我感觉头昏脑涨,该写什么,怎么写,我没有一点概念。
作为一个曾经的行政兼助理,我当然做过会议记录。可是,今天的会议主题看上去约等于无,讨论信马由缰,最后也没个明确结论。
我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要给?”
孟猛看了我一眼,似乎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内……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