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秦安悦如常去书院,途径琼香坊,又想起昨日所见。
不出所料,课上老夫子问了白卷的事,她早有准备,一通说辞成功过关。
下午,她逃课了。
接连几日,她都逃半天。
孩童被杀的事传的很广,靖国府小姐过问更是添了把热度,京兆府顶不住悠悠众口,不几日便决定再次提审。
秦安悦一身常服,混在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翘首望着里头的陈设。
还真同电视上演的一般,庄严肃穆,周围议论的人都纷纷压着声。
那对夫妇跪伏在一众衙役中间,显得格外瘦弱单薄。
不一会儿,京兆尹上堂,衙役带上来十几名中年人,应当是施暴者的父母。
京兆尹依着规矩问话,今日夫妇俩情绪倒是稳定,声音虽小却清楚。
后面跪的一堆人有不说话的、有不屑一顾的、有恶语相向的,更有甚者趾高气昂地叫骂那对夫妇,看得秦安悦火大。
审问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多半围绕死亡男孩平日的作风、习惯及人脉关系。
眼看京兆尹似有拍板结束之意,秦安悦转头,对一人微微示意。那人颔首,退了出去。
“大人,我儿被他们折磨致死,千真万确!”
“不过是小儿玩闹,大人都说了是意外,你们还要怎样纠缠?”
一会儿功夫堂上气氛陡变,妇人声嘶力竭地要去抓旁边一人,那人冷哼着踹出一脚。
妇人的丈夫急忙将她护住,两个人双双翻倒,几乎在地上滚了一圈。
看那人还要动手,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喝住:“公堂之上,严禁喧哗!”他略微一顿,待堂上安静,众人注意回笼,才缓缓道:“此案是孩童间玩闹所致的意外,念及年纪……”
“咚咚咚……”
衙门外突然响起鼓声,打断了京兆尹的话。众人回头望去,议论纷纷。
京兆尹皱眉,甚是不耐:“何人击鼓?堂中审案,击鼓者若与此案无关,若非军国急事,打断者先受二十杖!”
府衙内稍微一静,随后一人跑进,高呼:“妙趣堂师傅状告堂中七名学童长期欺凌其他孩童,严重者致死。”
京兆尹一愣,一对男女已穿过人群,跪倒在堂前,双手举着一纸状书:“草民叩见青天老爷,望老爷为民除害。”
京兆尹皱眉看着堂下的人,外头已是议论纷纷,他感觉自己被威胁了,甚是不悦。
但再不悦,他也不能在满院百姓面前表现出来,只得沉声道:“呈上来。”
京兆尹接了状子,扫了一眼,问道:“你二人均是妙趣堂的师傅?”
男子上前叩首:“回大人,草民孙景铄,是妙趣堂的乐师,死者正是草民的弟子。”
“孙先生,死的是你的弟子,我们的孩子就不是了吗?”一男人急道。
孙景铄没抬头:“草民所告的,也是弟子。”说罢,他突然跪起身,拜了三下,“大人,草民自知没有肩负起教导之责,难当师傅重任,甘愿请罚,自此后再不收弟子。”
京兆尹不置可否,看向孙景铄旁边的女人:“那你是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草民林若芸,是名医师,曾在铺流县为仵作。”
她话音一落京兆尹便眯起了眼,脑中各种念头飞速盘旋:“你来此做什么?”
“草民受人所托,为死去的孩童验尸。”林若芸声音平淡,却如石子落入水中,惊起院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孩童身上有长年累月的打击伤,最早的伤痕可追溯到一年之前。这还是未消退的,是否有更早的伤已无从得知,但可证明这个十一岁的孩童生前曾遭受过至少一年的暴行。”
堂上一众父母不淡定了,窜出几句骂声,但林若芸依旧有条不紊:“孩童身上的伤痕不限于击打伤、刀伤、烫伤,其惨烈,令人瞠目结舌。”
人群中的秦安悦闭了闭眼,哪怕早已知晓,再听到依然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畜牲!是畜牲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
有人落泪,有人愤慨,有人破口大骂,一时间衙门内混乱一片,众人纷纷高喝严惩。
堂上的人有些慌了,七嘴八舌驳斥:“刚才大人已查清了,那小孩本就顽劣,谁知道伤是怎么来的?”
“就是,别什么都往我儿子身上赖,指不定那孩子背地里做了什么?”
秦安悦深吸了口气,放弃了原先暗地帮助的计划,挤出人群,高声道:“府尹大人!”
京兆尹一怔,眉头紧皱,他以为前几日秦安悦不过是遇到了随口一问,早就忘了,谁料到这位秦小姐还真没事跑到府衙来了!
秦安悦站在人前,却未入堂:“大人,我们听了半天,状子上要告孩子,为何审了半天不见被告?”
堂中有人一看要扯到孩子,立马急了:“孩子那么小,哪能来这是非之地?”
“可是现下有更小的孩子躺在冰冷的棺椁之中!”秦安悦气得手抖,历喝一声又徐徐放缓声音,一字一顿,“就因为你那连公堂都不能上的小孩!”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身边有人急忙接话:“你是谁啊?胆敢扰乱公堂?大人说了是意外!”
秦安悦瞥了眼他,看向林若芸:“大人事忙,若没有验尸,本小姐请了人。”
林若芸抬头道:“孩子死于后脑勺击打,依伤痕推断,生前应当是被人按在地上击打数十下,有一处打在了致命点。”
秦安悦的视线越过众人,直勾勾盯着“明镜高悬”匾下的京兆府尹:“京城中各处都是官衙,不知朝廷可知府尹大人审案连当事人都不在场?”
“秦小姐说笑了,”府尹嘴角抽了抽,“本官已着人去带他们来,审案的事小姐看着热闹,实则无味得很,不如本官让人送小姐回府?”
秦安悦不接茬,淡淡道:“大人,他们回来还要些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与其不断提及伤痛,不如问问孙乐师活着的孩子们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们的父母也看清看清。”
孙乐师埋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颤,长叹了口气,沉闷道:“草民有罪。草民早知晓了那些孩子欺负同窗,却只是口头说教,未曾真正做些什么。我贪图那拜师费,不曾将他们赶出去,最终造成了此等悲剧。”
“他们在乐堂霸道惯了,堂中被欺辱者不下十数,大多一出事其父母便赔些钱,私下了了,或是有父母直接来威胁被伤的孩子,让其不敢对家里人言说……”
各式各样的霸道行径公之于众,听得众人心中发寒。待孙乐师的声音落下,公堂内外久久无言。
门口的骚乱打破了沉寂,一行衙役带着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上了堂。
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怯生生望着周围人,在见到父母的瞬间欢喜地扑上去,立刻恢复了镇定:“爹!”“娘!”
“这是哪儿啊?”
“这些人好讨厌,还有人推我!”
父母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搂进怀里,柔声安慰。
一人抱着孩子对京兆尹道:“他们都还小,根本不懂事,他们还不懂善恶。”
“他们还小,你们可不小!”秦安悦注视着上首府尹,行礼道,“大人,请大人查实纵容之父母,严厉罚判,以儆效尤,杜绝今日之悲剧再生。”
京兆尹有些为难:“子女之罪累及父母,从未有之啊!”
秦安悦不急,反倒唇角溢出丝笑意:“可是孩子小啊,判了流放,如何生活?让一个不知善恶的人独自流浪,太过残忍啊!”
“流放?什么流放?孩子不到十五,无罪!”
“依炘国疏律,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废疾,犯流罪以下,收赎。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笃疾,犯反、逆、杀人应死者,上请。”①秦安悦的空灵之音压在嘈杂的人声之上,掷地有声,“刑犯皆已满十岁,如何无罪?”
“你胡说!”一人登时急了,浑身颤抖,“我母亲的姨母是昭德伯爵府的妾室,可免罪!”
秦安悦差点笑出声:“你自己说着拗口不?依炘国刑律,伯爵子侄三代可按严重程度适当免罪,你算算你的孩子到哪一代了?”
京兆尹惊堂木一拍,喝断争吵的众人。
他看了一会儿秦安悦,又将注意回到公堂之上,开始审理。
秦安悦看了一眼,转身穿过人群而去。
她查过了,京兆尹并未收钱,不过是顺着侯伯子侄免罪的空子不愿接这麻烦活儿,她已将话点到这儿,那些孩子必然会付出代价。扰了京兆尹这么多天,那些父母恐怕也难逃扰乱公堂之罪,若再闹便会一同流放。
如此甚好。
她上了马车不急着走,略微等了会儿,就见菱欢一脸激动地冲了上来,光对着她笑,好半天不说话。
秦安悦勾唇浅笑,也不问,让车夫赶车。
她不是不想听到判决,只是心跳的太快了,需要缓一缓。天知道她远没有面上看起来的冷静,手中汗湿了一遍又一遍。
透过车帘望着熙熙攘攘的闹市,她只是遗憾不曾在出事前遇到那孩子,只是难过那孩子不曾胜过恶人。
车到一半,秦安悦突然叫停,让菱欢先回去。
菱欢犹豫了下,却也应了。这几日她总看不住小姐,起初是心惊,如今却有些习惯了。
一想到这些天小姐消失是做了这么大的事,她便激动地只想立马跑回去告诉芷澜她们。
1)引自《唐律疏议·名例律》。本文会参考一些古代律法,却无任何朝代背景,请勿代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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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堂之上相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