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已穿过了两条街,前方再拐个弯,便到了——
“姑娘莫非是丰乐楼的……”
二层小楼渐入伙计的眼帘。
玉饵欢快地接口:“不错,这位是我们小掌柜。”
眼前面赛芙蓉的仙娥很难同友人口中的“放泼撒豪”联系到一起。
自己的友人多为某府某宅的小厮、仆童,“耳濡”也好、“护主”也罢,以“篡改他人”来凸显自家主子的“独立出众”,在这个小县城,实属司空见惯——他也曾在与旁家店铺伙计的争执中,逞过类似的口舌之快。
特别是在新知县大人上任后,丰乐楼的小掌柜似乎愈发被某府某宅的小姐们所厌怨,其缘由,他亦有所耳闻。
然,此刻他突然记挂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掌柜,关于府衙失火,我可能有个线索。”
中了!
不过是心血来潮,竟真有意外收获!
不动声色的,荆桃仍噙着淡淡的笑,“但说无妨,回头我帮你转告于傅大人。”
好像同样是合了心意一般,伙计偷偷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出事前,我曾在府衙门口捡到过两个莲座形状的小烟花,所以我猜这会不会是起火的原因。”
玉饵好奇地插话,“莲座烟花?威力有那么大吗?”
“只有两个的话,威力并不大,可我觉得,若是十几个堆在一起放的话,就难说了。”伙计边解释边比划着,“它燃烧时会像这样来回转圈,乍看之下,火焰就如莲座一般。”
“好有趣!”玉饵轻击两掌,“哪里有卖?我也想玩!”
“大概苑记有卖吧——毕竟我们县只有一个‘烟花坊’。哦,对了,莲座烟花的捻儿很短,点火时可要注意别烧到手!”
对于伙计无意地瞥了眼自己手背的动作,荆桃熟视无睹,接过核雕,与之告别。
此线索是否有用、是否算得上是“知情不报”,暂且不论;一旦面见知县,需得“知无不言”,到时烧伤的真正原因便不可避免地要被全部揭开。那位古玩店老板会不会因为店员的谎言而解雇他呢?
荆桃决定眯下此事,权当信息的回报吧!
话又说回来,很多目击者——包括银钩和那名伙计,都声称当日的火势不算猛烈,那为何户房与知县宿寮会变得那般“惨烈”呢?距离过年还有两月余,烟花这么早就上市了吗?
荆桃习惯性地摩挲起小核雕来,可搓着搓着便觉手感十分粗糙不适,这才想起“花篮”早已换成了“酒壶”,未免兴致缺缺。
“小掌柜,我们快回家把一切告诉姑爷吧!”
玉饵的话使得荆桃猝然间绷直了脊背,“什么姑爷?”
“就是傅大人呀!绵姐姐说,你与傅大人的婚约一日未解,他便仍是你的未婚夫。”
荆桃撸起袖子就要找蒙绵干仗,却得知娘亲此刻状态不佳,赶忙撤回了一记拳头。
木香氤氲的房间中,只有母女二人。
云晚音枕着荆桃的双腿,闭眼享受着女儿贴心的按揉。
“乖女儿,别担心,娘好多了。女儿的小手就是娘的灵丹妙药。”
荆桃低下头,撒娇似的蹭了蹭娘亲的前额。
云晚音软绵绵地道:“女儿一直照顾娘,娘也希望能有个可心人来照顾女儿。”
荆桃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玉饵就挺可心的。”
“娘指的是傅——”
她一下挺起脖子,“不需要!”
云晚音睁开眼,倒望着她,“女儿,娘觉得顷筹是个好孩子。”
“他好不好与我无关。”
“你对那枚核雕小篮多么爱不释手啊!”
“如今这个小酒壶也挺顺手。”
“可是……”
“什么?”荆桃突兀地提高声调,“娘,您又头疼了?”
云晚音怔住,无辜地反驳:“我没有……”
荆桃置若罔闻,“强行”让娘亲躺在床上,好似撸猫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娘,您用脑过度,也累了。我去喊锦姨进来服侍您休息!”
少女自己也化身为“猫”,飞快地在云晚音的前额啄了一口,接着轻灵地跑出了房间。
-
暮色下沉,群山晕出一片冰蓝,疏林与湖水已然进入了深眠。
借助幽幽的灯笼之光,荆桃全神贯注地进行着“作业”。
蓦地,异于自然天籁的窸窣声随风入耳,她一臂骤扬,只见细长柔韧的竹篾轻捷又凌厉地平冲而去。
“哎!”
低呼稍纵即逝,男子捂住脖间被刺中的地方,快步走出了缭乱的树影。
荆桃认出来者,眉头微拧,“傅大人!你为何跟踪我?”
傅倾筹尴尬地道:“荆姑娘,你误会了。我没有跟踪你。与赵主簿他们从北山分别后,我便独自散步,恰巧看到这里有亮光,便打算近前瞧瞧,没想到……”他充满歉意地抱拳颔首,“惊吓到了姑娘,还望见谅!”
荆桃见他态度诚恳,心头疑虑稍减。自己性子还算谨慎,却不多疑。小知县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且自己此刻所做之事又非“见不得人”,便懒得再深究其“偷窥”的真正目的。
“想看的话,大可堂堂正正地看。幸好竹篾轻钝,不然你定会喉咙开花的。”
说完,又蹲下身,认真“捣鼓”起来。
傅倾筹的神色如月影般慢慢柔和下来。
“今日是何节日?”
“没有节日。”
傅倾筹略带迟疑的眸光落在荆桃纤细利落的五指上。
“既非节日,制作天灯又是为了什么?”
荆桃持着理所当然的口吻,“自然是为了祈福咯。”
故意顿了两息,再瞟到男子那种仿佛能被“随意揉捏”的无奈表情,她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随即又立时敛起笑意,正色问道:“傅大人,你四处转悠时,可发现我们牟定少了样‘东西’?”
傅倾筹沉吟了片刻,“是寺庙。”
荆桃点点头,“不错。整个平凉道都找不出一间寺庙或道观,原因据说是郁都统对这些比较‘排斥’。”
傅倾筹恍然,“所以你才会放灯?”
荆桃黏贴好最后一片薄纸,拎着“成品”、站起身。
“若是有尊‘观音大士’能由我祭拜就好了,捆这劳什子东西着实麻烦。”
傅倾筹不禁暗忖她的“矛盾”,既想求愿于神佛,又坦率地出口“不敬”。
星火相传,松脂中的焰苗一点点扩大开来,玲珑的天灯徐徐上升。
少女双手合十,金色的光影在她的眉间、指上跳跃、很快又散开不见了。
纯粹的虔诚令傅倾筹感到莫名的震撼。
荆桃微踮起脚眺望,声音如同飘然远去的天灯一般缥缈,“它会飞去哪里呢?”
——会飞到能够实现愿望的神明那里吧!
傅倾筹慎重地打好了“腹稿”,正欲回答,心头却被对上的一双胆悸的眼狠狠敲了一下。
“荆……”
“你说,它会不会飞到干草垛里引起火灾啊?”
傅倾筹的唇角抽了抽,“我觉得,应该不会。天灯落地时,多已熄灭了。”
“你说得对,这里的秋季雨水不算少,且风也够劲,天灯很快就会被吹灭的。”荆桃拍拍胸口,“幸好我糊的不是蛮女用来做新鞋的羊皮,而是普通草纸。果然防风性差的材料才是最佳选择。”
“原、原来如此。”
傅倾筹干巴巴地回应着,侧挪两步,让自己的脸再次溶入树影中。如此一来,对方便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了。
荆桃俯身收拾起地上的“残局”,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既然天灯不会引起火灾,那烟花呢?”她抬起头,瞳仁如新墨般泛着张扬的光,“多少烟花聚集点燃,会烧毁掉整栋房屋呢?”
傅倾筹沉默不语,神思似乎也与那天灯一起飘到了未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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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云重日隐,天色如含泪的少女。
府衙重启以来,未见一百姓“上门”,想来今日也将如此。
傅倾筹翻查着从监牢带回的“县志”副本,忽地问:“赵主簿,你辅助的第一位知县,便是魏大人吧?”
在这近二十年的和平中,牟定接连换了几名县太爷,大家“无功无过”,没什么记忆点。而在“战乱”与“民安”的过度时期,有个“魏铉”的名字,很难令他不在意。
“平凉军组建之初,可有我们牟定县民参与?魏大人的态度如何?”
赵观文恭敬地答道:“回禀大人,魏大人并未参与过有关平凉军的任何事宜。彼时敌军突袭,纵使有本县百姓加入平凉军,魏大人也无暇一一点数。”
傅倾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道:“那场战事虽非到生灵涂炭的地步,但老百姓的苦难终归是难以磨灭的。魏大人只在短短三年内便重振了牟定,实在令本官佩服。”
赵观文漠然的面容终于有了些涟漪,“是,魏大人不仅为人锦绣盈肠,为官更是廉洁爱民,可作行不苟合、仁孝纯深的表率。”
正在此时,门外大咧咧地出现了一位妇人与一个女童。
韩定见状,不由得一惊,叫道:“你们怎么来了?”
妇人“撞见”堂上之人,也是一怔,快速反应了一下,方道:“我、我是来给绵姑娘送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