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门口的妇人朴素爽利,身后背着一小木箱;女童则圆脸圆眼,可爱伶俐。
韩定蹙了下眉,随即转向傅倾筹,恭敬道:“大人,她们是卑职的贱内和拙女。”
母女俩走到堂前,张氏郑重地行了一礼,“民妇拜见大人!”
身旁的阿巧兴许是感受到了此刻肃穆的气氛,吓得藏到了娘亲的身后。
察觉到堂下一家三口皆神色有异,傅倾筹不禁猜测,莫不是妻子本要寻夫君,恰巧碰上他这个知县大人正在坐堂,无法直言真正来意,只得找了个“送东西”的借口搪塞一下。
他一向没什么“官架子”,对“人之常情”亦是包容,是以亲和地颔首道:“韩夫人请起。韩捕头,你送她们进入后院吧。”
韩定抱拳领命,带着妻女离开了大堂。
刚步入廊道,张氏便嗔怒起来:“你不是说今日会陪大人去北山吗?害我与他撞了个正着!”
韩定面露愁色,“就今儿这破天气,能出门吗!”
张氏赌气轻哼,转念又眉目舒展开来,“相公,我看这位傅大人很是体谅下属,应该蛮好说话的,不如我们……”
韩定霎时如临大敌一般,“万万不可!万不能‘小瞧’了他!”
“我哪里‘小瞧’他了?咱们牟定哪出过像他那么俊的小后生!”
两公婆争论之际,只听阿巧脆生生地唤了声“小掌柜姐姐”。双双一扭头,只见荆桃正倚着栏杆,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张氏有些发窘,“你这丫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荆桃“无辜”地耸耸肩,“才不是!我刚靠近,就被阿巧‘抓’到了。”
她猛俯下身,骚了下女童的小腰,逗得其咯咯直笑。
韩定返回了大堂,留两名女子继续攀谈。
“张大嫂后面背的,原来是蛮女向你定制的小羊皮靴啊。可惜她一早出去了,此刻还没回来呢。”荆桃大方地邀请,“快到午饭时辰了,你们不妨留下,边吃边等。”
“午饭的话,大家……我是指,傅大人与咱们百姓,也一起吗?”
“张大嫂放心,同厅不同桌。”
张氏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推辞道:“小掌柜,这雨说下就下,我们娘俩还是不打扰了。这靴子就烦请你帮我转交给绵姑娘吧。”
荆桃爽快地应下,露出了亲和力十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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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森森似银竹,从晌午一直下到了墨色染尽天悬,方息止。
风簌簌,阴凉却鲜活,荆桃一手酒壶一手杯,独坐亭中,对月偷饮。
这时,一抹窈窕的身影飘然而至。
她轻抬了下眼睫,慵懒地道:“我还以为你会在外面过夜呢。”
“若不是被雨堵在了那家店里,我早回来了——啊,好冷!”
蒙绵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吝啬”地伸出手臂,“靴子呢?”
荆桃身向后靠,挑起双脚,“喏,不就在这嘛!”
蒙绵又打了个哆嗦,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气的。
“脱掉!”
“这双小羊皮靴我穿着正合适,脱掉干嘛?”
“靴子是我的,你凭什么穿?”
“咦?”荆桃挑衅般地在蒙绵眼底下把脚腕转了个圈,“这难道不是你送我的生辰礼吗?”
“你不是不过生日吗?再说,我这不是还没送呢吗!”
“你既然定制了,自然是早晚都会送的。我提前穿了,还省了你打包的麻烦,不用谢哦。”
如此“堂而皇之”的争吵,很难不把充满好奇心的姑娘们吸引来。
“又开始了?”蒙绵的贴身丫鬟璇花见怪不怪地打了个哈欠。
“每月一次,准时准点!”玉饵端着一盘蜜枣,立在廊沿,向凉亭处张望。
“你们俩快去准备茶水,过会她们停战,定会喊嗓子干的。”
最有“先见之明”的还得是芳信,她早早坐到了“吃瓜”的第一排。
银钩只是路过,看到姑娘们一张张兴致盎然的脸,大为不解:又不是头一次了,至于这样嘛!
“……你还说我‘蛮’?那我问你,傅大人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银钩脚步一顿,绵姑娘居然问出了大家疑惑许久的问题!
他原本要去大堂换新蜡烛,值夜班的捕快见他迟迟不回,索性来后院找他。
“……是我弄得又怎么样?他先冒犯的我。”
小捕快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矗立不动,傅大人竟然对小掌柜……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还不信!”
“小掌柜和傅大人还真是会‘暗度陈仓’啊!”
“我们丰乐楼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大家言来语去,场面比蜜蜂归巢还“热闹”。
“误入”了“蜂巢”的凤稚眉再也忍无可忍,大吼了一声:“都——给我——闭嘴!”
姑娘小伙俱被“震”得一哆嗦,随即“四散而逃”。
只有玉饵和璇花仍“坚守”在原地,见她进入凉亭片刻,终于把一对“冤家”给带了出来。
蒙绵的唇角挂着戏谑的笑,荆桃则一脸的悔恚。与吵架时两人的“势头”截然相反。
凤稚眉长长舒了口气,“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听话!”
“哎呀,逛街逛得我腰酸背痛。”蒙绵抱怨了一句,往荆桃的手心儿里塞了什么,然后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凤姨,今日我看到一支非常漂亮的簪子……”
“怎么?又想提前预支工钱?”
“好凤姨,就这一次嘛……”
蒙绵、凤稚眉以及璇花向房间走去。荆桃也催促眼皮打架的玉饵回房休息。
她自己则坐上台阶,把两枚精致的鞋扣装饰在靴子上。
“蒙绵的审美是她唯一的可取之处。”
正得意地评价着,一道凌乱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侵扰而来。
她抓起一根枯枝,同时纵身一跃,“武器”的尖锐直指某人的咽喉。
紧张转为戒备,又变作了拂然。
“傅大人,‘鬼鬼祟祟’是病,得治!”
傅倾筹的焦点自墙头下移,眉头紧锁,遗憾却坦然地解释道:“荆姑娘,你误会了。适才有个人影在我窗前一闪而过,我追了出来,可惜什么也没找到。”
此刻,他未着外袍、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发髻半垂在脑后,有些许的松散。看起来不太像“偷听”的样子。月影蹁跹,薄薄的雪光在他的眸中时隐时现;风吹云动,宽大的衣领在他的脖间上下起伏。
本已狐疑大消的荆桃,忽又火冒三丈起来。
“为何不用我送你的药膏?”
乍然转换的话题,使得傅倾筹微微一怔。
“药膏的话,我一直在用的。”
“骗人!”荆桃铿锵地反驳,“用了为何伤口还不痊愈?”
傅倾筹摸摸脖子,“大概是我皮肤的问题,涂过后稍微有些过敏。”随后他眼中浮起了温和的笑意,“不过不要紧,治伤为上。”
“过敏你还用?是不是……”荆桃抿着唇,到底没从牙缝里挤出“傻”这个字。
“荆姑娘不必挂心——”
“谁挂心你了!”荆桃把枯枝狠狠摔在地上,瞪了傅倾筹一眼,语气却蓦地松懈下来,“药膏不要再用了,我请人再配副新的。”
转身时,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把领子竖高些再出门!”
傅倾筹见她的背影如烟一般溶入了浓夜之中,也原路返回,却发现地上只有自己的脚印,唇角的弧度霎时冷漠如霜。
而就在此刻,某狭小的房间中,门扉紧闭,唯一的豆焰虚弱得好似被扼住喉咙的婴儿。
“你怎不与我们商量便擅自潜了进去?”持灯者刻意压低了音量,仍难掩忧虑。
“抱歉。事出突然,我怕被他怀疑,才……”男人身上还笼着秋夜的寒气,更加深了他的自责。
“只要未被认出,一切皆不妨事的。”第三人的语气平淡得好似一汪死水。
“不错。事已至此,既然他没有异常之举,我们也可安心了。”
“不过,你说她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这……我也不太肯定……”
“总之,今后切记要小心行事!”
“呼——”的一息袭来,豆焰的“生命”终结,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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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鸿空碧,山远叶红。
生于秋季的荆桃,对金色的萧瑟情有独钟。虽没有“诗句夜裁冰”之才赋,却有“酒杯秋吸露”的畅享。这片“密林”曾放飞过她数不清的“祈愿”,如今漫步其中,身外事,更何求?
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孩童的欢笑嬉闹声。
“别急,一个一个的来。”
成年男子的劝慰夹杂在孩子们争先恐后的索取中。
“啊!是小掌柜姐姐!”
最先发现荆桃的是阿巧,她雀跃地拉她进入了自己的“小团体”。
地上倒着一棵枯树,可能是被雨水淋透了,樵夫对其“视而不见”,倒成了孩子们的“大玩具”。
五个总角年纪的幼童排成排地坐着,每个人都抱着一根手臂粗度、手掌长度大小的木条,看样子是从枯树上砍下来的;而阿巧手中则拿着一个兔子形状的小木雕。
“我还纳闷,傅大人为何接连几日不坐堂了,原来是改行作‘木匠’了。”
荆桃兀自坐到枯树的一端,看似对阿巧莞尔一笑,实际上这番话是说给那个手中握着刻刀与“半成品木雕”的男子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