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寂寂,稀疏的星芒未能突破凝冻的夜空,唯有一弯新月澄亮邃然。
丰乐楼“日落而作”,此刻正是“笙歌间错华筵启”。
然,本该“日出而息”的艺坊,白日亦是“春景熙熙”。
女眷或结伴、或只身,登门后先向堂上之人行礼问安,接着便由丫鬟引着拾阶上二楼。或刺绣、或梳头,再有学琴练嗓的,一时间好不热闹。
傅倾筹对这所“临时府衙”另眼相看的同时,也庆幸这几日尚未有百姓来击鼓告状。
不过,如此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脚步一顿,随即又叹息一声,较之前更沉更重。
跃入眼帘的“残垣断壁”好似一名逃难的老者,狼狈虚弱。
再沿着“外缘”走上十几步,他的唇角才些许松缓下来。
牟定地处大宣边陲,是以资源配置不算齐全,除正堂与知县宿寮外,旧府衙仅设了户房、狱舍与架阁库。三年前,狱舍搬至北山脚下;半年前,架阁库与户房合二为一,将空出来的地方改成了吏舍。
尽管户房与知县宿寮烧毁程度较深,但正堂等处尚算完好。
“吏舍的门窗都坏了,果真没法住人。”
空竹般的女声带给傅倾筹一种似近非近之感。
“荆姑娘!”
“好巧啊,傅大人。”
荆桃随意地踱着步,脚尖有意无意踩中了焦枝,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当时,衙门里没人,对吧?”
“不错,无人丧命,实属万幸。”
月光跳入荆桃的双眸中,仿若水面上冒出的气泡,“傅大人,听说纵火犯是殷邱人?”
分明是“偷听”了赵观文在大堂间的回禀。
傅倾筹面无虞色,坦然回道:“案发时,有百姓注意到两名殷邱商人曾在府衙附近徘徊。”
“动机,倒是有的。”荆桃喃喃。
殷邱侵扰大宣边境多年,双方宿怨已久。
十九年前的平凉之战,被平凉军俘虏的殷邱三皇子和十勇士至今还囚禁在京城天牢中。纵使殷邱新帝一登基便承诺“永不犯宣”,可难保不会“野心重燃”。
这场火,兴许便是一次试探。
只是,他们想要达到怎样的“试探效果”呢?
“既然是蓄意的,何不选择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下手?”
荆桃的视线掠过不远处灯火辉映的房屋。猛地,又回定在傅倾筹身上。
“难道说,他们的目标是你?”
傅倾筹不语,半面脸融入了浓夜之中。
“也不太通。”荆桃“自我否定”,大拇指摩挲着桃核小篮,沉吟着,“当日,米铺的向姑娘、绸缎庄的杜姑娘她们为了看你,早早蹲点等候,说明你到任的时间并非秘密。殷邱探子的目标若真是知县大人,不可能不进行周密的调查。他们好像是——”月华在她的眼中一点点溶开,“——故意趁你来之前才行动的!”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如此?”
“为了——”
荆桃蓦地住了口。在她看来,对方看似温润的笑意,内核却是“戏耍嘲弄”。
“——不知道!”
傅倾筹亦蓦地一诧,适才还好好的,怎么对方的脸色说变就变呢?
荆桃裙摆一转,轻盈地背手而去。他则快步跟上她。
“你小叔,何时到?”她问着,眼却不看他。
“我已给小叔去信了。”
他反而诚恳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过度肃穆、过度隐忍,让他产生了“应付不来”的急促感。
未及深究,只觉手心忽的多了一簇温热。
“这……”
“婚约要解,就得解得彻彻底底。花篮还你。”
这句话原本是蒙绵用来“反激”荆桃的。通常来讲,遇到这种熟悉又无聊的套路,她多懒得搭理,可此刻,她偏偏要“入套”。
不就是连睡觉都要握着的、区区小小核雕嘛,扔了就扔了,没什么大不了!
手掌托着仍带有少女体温的小把件,傅倾筹有些“于心不忍”,本要开口“不必如此计较”,只是对上她怨怼的斜睨后,话语“咕噜”一声吞回了腹中。
两人前后脚地回到丰乐楼,打烊后的静谧有种繁花落尽的萧然。
荆桃本想在凉亭喝两盅,却见瑞锦早已坐在其中,显然是久等专候。
“锦姨,我娘可睡了?”她大咧地问。
“是,睡得很踏实。”瑞锦顿了下,“你,去哪里了?”
“不过随便走走罢了。”
“银钩说,你与傅大人……”
荆桃不甚在意地道:“我和他是偶遇。”
瑞锦双唇翕动,终究没再问什么。
荆桃道了声“锦姨晚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的拐角。
从出生至此,她的生活便是“丰乐楼”三个字。那,她出生之前呢?
当年,先帝的太后晏九霜与其右相胞兄晏三居举兵谋反,幸而在“平凉之战”中大获全胜的平凉军正赴京领赏,才得以及时救驾。
事后,年仅三岁的稚童被拥立为新帝,即为当今圣上;于朝内有着“里应外合”显赫功劳的薛炤,升为左相,算是“子承父业”;另一位功臣郁冲儿,则亲率平凉军,复返平凉道;而与“双晏”有瓜葛的所有人,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
其中,有一位姓荆的队正,全家八口,俱丧命于刑部大牢。
而此人,便是荆桃的父亲。
彼时,身怀六甲的云晚音作为荆队正的外室,侥幸存活,却由于受到剧烈刺激而患上了头疾,导致间断性的失忆。
后来,她与瑞锦偷偷离开京城,打算找个隐秘的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一生。不料途中难产,若不是苑茗出手相助,恐怕地府早多了一对“母女鬼”了!
荆桃理解瑞锦适才的“欲言又止”,与知县大人“走太近”确有不妙之处,可她并不鲁莽,各种利害她亦是心知肚明。她只希望家人对她只有“关心”,莫不可“忧心”!
思及此,她下意识地收拢了一下两指指腹……
感受到空空如也的瞬间,她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转而又是一脸的愤慨。
“不就是核雕嘛,我非买上个十个八个不可!”
与此同时,瑞锦轻手轻脚地进入云晚音的房间,见她正睡得香甜,心下安慰。又顺手往香炉里添了一撮新料。
-
天香吹梦,一夜秋意浓。
耀目的日光、温顺的落叶、以及油纸包中烫热的麻团,三种金黄,相得益彰。
“小掌柜~刚出锅的,你吃吗?”
玉饵“吸呵”着“猫舌”,将手中的油纸包举到荆桃面前。
“我刚吃过早饭了,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荆桃言语上的耐心与她的实际行动截然相反。
玉饵“哦”了一声,边快速咀嚼、边小跑起来,生怕自己被落下。
“壶豆巷”顾名思义,整条街都是卖古玩摆件的商铺。
荆桃挨家挨户地转了一圈,最后又折回了第二家店。
“姑娘,又回来了吧?我就说我家的东西是这里最全、最好的!”老板殷勤推荐着,“您想买桃核的对吧?实不相瞒,雕这小东西可费劲了!考验着工匠的握力、刀功,还有审美……”
荆桃“扒拉”出一只“小酒壶”。
老板极善察言观色,乐呵呵地介绍:“姑娘好眼力!雕此物的工匠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瞧这花纹多清晰、瞧这细节多逼真……”
荆桃将小酒壶包于手掌之中,攥了攥拳。
“我要这个。”
“这么大的桃核雕,我平时都卖一钱银子。不过我看姑娘与它有缘,那便五十文送您了!”
“五十文?”荆桃眉一蹙,“你真当本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老板见她主仆二人要走,忙“哎”了两声。此刻,伙计正要搬货出去,他又“哎”了两声。
“你怎么又干重活?你的烧伤尚未痊愈,万一伤口再发炎,可浪费了药膏钱哟!”
伙计憨厚地笑道:“老板,这里面不过是些过季的蒲扇,我打算放到仓库去,不重的。”
老板一脸的无奈,却见荆桃再次去而复返,本耷拉的唇角登时上翘。
“姑娘,想好了?”
荆桃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五十文买个把件,实在不合理。不过,若加一项‘送货上门’的服务,也不是不可以。”
老板反应迅速,麻利地将小酒壶包好,并叮嘱伙计:“此核雕极为贵重,运送时千万要小心!”
伙计怔怔地伸出一只手。
老板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两只手接!”
伙计小心翼翼地端着“珍奇”,亦步亦趋地随着两位姑娘走出小巷。
油纸包中的麻团已然见了底,玉饵鼓着腮帮子,口齿虽含糊,语气却颇为惊异,“咦!你的手背怎么受伤了?”
伙计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先前府衙走水,我去救火,一不小心……”
玉饵故作悚然地抖了下肩,“火势一定很大吧!”
“倒还好。只是附近的百姓都赶过去救火,场面一时颇为混乱。后来大家听从赵主簿的指挥,秩序便恢复了井然。”
荆桃眉梢轻挑,晦涩的清冷笼上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