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市儿童福利院位于城市的北郊,远离闹市环境空旷清幽。
早班的公交车来了一辆,停下的时候卷起路边扫完又落下来的枯叶,打着旋儿似的啪啦啪啦敲在车尾,像是催促着赶紧去赴约的钟点。
叶元因习惯性的坐在车的最后排,打开记录本,上面详细记录着几个自闭症儿童的基本情况。
她本科阶段读的是美术,同时辅修了心理学。报考的艺术疗愈专业硕士除了正常的文化课成绩外,还要有不低于一千个小时的志愿服务实践。为了补足时长,大二时她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开始做社会实践。
如今已经第六个年头。
公益组织的带头人周佑大她两届,是从同一个省里考到安城来的,他乡遇故知,心理上便觉得亲近,因此也算联系比较多的老乡了。
周佑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公交车站点那里等人。见她下车,绅士接过她手中的画具。
他问:“你妈妈的身体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每到换季,总是咳嗽。”
“还是接到安城的医院来看一看,不要耽误了。”
“是的,谢谢师兄。”
“额头上的伤呢,还疼吗?”
叶元因表情黯淡,勉强笑着说:“不疼了,谢谢。”
两人沿着上山路走了一程,周佑斟酌着,还是劝了,“你……下次再遇到尤敬,服个软,好好跟他讲话,不要再弄伤自己。”
叶元因无奈苦笑:“他不会听的。”
周佑看她的眉目,安静荏弱。她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一路从大山中走来,像无数个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异于常人的勤奋,付出了很多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这样一个人,不该沉江折戟,一事无成。
周佑知道她跟尤敬关系紧张,前阵子又因为找工作被逼的走投无路,因此担心问道:“你现在住在哪?”
“我有地方住,不用担心。”
她跟沈积安结婚,除了男方的家人,知道的人加起来不超过五个。
浮萍般的缘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分开,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叶元因觉得没有让更多人知道的必要。
周佑看她不愿意深谈,也明白她的难处,便说:“走吧,苏阿姨和孩子们都在等。”
*
福利院的院长苏阿姨是老熟人了,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带着几个孩子站在门口那里等。
有几个孩子见了她,像开了闸的洪水,“轰”一下扑上来。
苏阿姨笑着说,“这里的孩子,都跟你感情深着来。”
其中一个还在做着雾化的唐氏患儿青青,摘了面罩也拽住了她的衣服。
叶元因蹲下身子,安抚似的摸了摸青青细软的头发,见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有调试摄像设备的,有打光的,有举收音话筒的,便纳闷问苏阿姨,“今天有拍摄吗?”
还没等苏阿姨答话,有人抄着裤兜,从院子里慢慢踱出来。
他穿一件黑色风衣,身材高挑,气质硬朗。头发只有寸短,眼窝却暗海般深邃。因为骨相立体,更衬得那张瘦削嶙峋的脸庞如刀削斧刻。此刻他一双冷峭凌厉的眼睛看过来,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叶元因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尤敬表情阴郁地盯着她,话却是跟周佑说的,“我找了电视台来采访,你跟苏阿姨带孩子们先进去。”
“尤敬,”周佑提醒道:“不要吵架——你看看阿因的额头,有话好好说。”
他不答话,等人都走了,迈着长腿朝她走过来。
叶元因还在往后退,尤敬阴沉的嗓音侵过来,气也不打一处来。“你躲什么?我还能把你给吃了?!”
她蓦地停住脚步。
一个月前,尤敬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先锋画家去巴黎参加活动,回来后从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沈积安的继母那儿听到叶元因已婚的消息。他发了很大的疯,但叶元因却打定主意不接他电话。好不容易见到了,激动争执中却不小心伤到她。
尤敬看她的额头,红肿尚未消除,他心里一痛,软下声哄她,“你过来,让我看看。”
见她不动,尤敬大步走过来。
叶元因转身就跑,男人从后面追上来,一只胳膊就圈住了她的腰。
男女力量悬殊,她躲不开他的控制,急怒中低头咬在他手背上,尤敬吃痛松开。
两人面对面站着,怒目相向,一身狼狈。
尤敬的火“蹭”一下就烧起来了,大声吼她:“你属狗的吗?长本事了,还敢咬我?!”
叶元因皱眉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悲愤,“我希望,在你眼里,我能首先是个人。”
“怎么不是呢?我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买漂亮的包,买最贵的化妆品……别的女人有的,你都有。她们没有的,你也有。你是多么金贵的人啊。”
她笑了笑,疲乏而没有生机的脸上生出了无限的厌倦。
尤敬还在控诉她:“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竟敢瞒着我跟别的男人结婚?你们才见过几面?你了解他吗,就跟他结婚?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凌乱的发丝中露出她倔强的眼眸,叶元因对他下一步的动作充满了防备,“教训的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手也动过了,还不够吗。你今天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尤敬被她气的都不生气了,他侮慢地笑着,一字一句道:“跟他离婚。”
“我不离婚。”她倔强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可供回旋的余地。
外面起了风,尤敬的眼睛里好像进了点异物,他拼命眨了眨,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跟他离婚。”
他突然伸手,单手握住她的后颈,将她一把拉到自己怀里。
怀里的女孩子长了一张柔和的鹅蛋脸,眼睛很亮,像日月星辰都在里面流动。她的鼻子挺翘,嘴巴紧紧抿着,是个倔强不肯服输的样子。
尤敬低头,嘴巴堪堪要撞上她的。
叶元因没有躲,眼睛里的恨意却很深。
“小叶。”有人突然开口,像雨点打在湖面,水珠四散,荡出一圈圈涟漪,“你在干什么?”
叶元因转头,见沈积安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俊若修竹,只是神态里带着压不住的烦躁。她像一个作着弊被老师抓包的人,一把推开尤敬,懊恼又不安地看着他,“我——我——”
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随行的马秘书接了个电话,附在他耳边催促晚宴时间。
沈积安点头说知道了,眼睛落到她身上,他往前递了下手,不紧不慢地问:“走吗。”
好像怕他反悔似的,叶元因连忙伸手攥住他掌心,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沈积安反手握紧,一边拉着她一边交待马秘书,“先去买衣服,时间来不及了。”
尤敬横过来截住了两人的去路,马秘书挡在前面,伸出胳膊拦住了他。
沈积安阴沉着一张脸,表情里有不屑。叶元因感受着他的不悦,只觉手被握得生疼。
马秘书好言相劝:“尤教授,电视台的人还在里面。闹起来大家都失了体面,您请吧。”
尤敬好面子,尤其是在沈积安的面前,可怜的自尊心会无限膨胀。他说不出挽留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司机把车开过来,马秘书看着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快速判断着是否只开一边的车门就可以?
下一秒,沈积安却松开她的手,走到另一侧去了。
他掌心的余温尚存,叶元因感受着骤然失压的手掌,心想自己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
市中心的大型购物商场,品牌店铺眼花缭乱,硕大又透明的玻璃橱窗,映出年轻女人局促的脸庞。
沈积安带她走进一家非常有口碑的高品质女装店,里面的衣服基本都是羊绒羊毛、亚麻真丝等纯天然材质,素素净净的样子,也没什么花哨的元素,只有剪裁是万里挑一的。
刚才来的车上,他始终未发一言,叶元因猜不透他的想法,也找不出任何话题,就这么沉默了一路子。
沈积安眼光毒辣,又有自己偏好的口味,一眼看过去,挑了件黑色真丝低领无袖长裙,外面配件浅米色开襟羊绒衫,让她进试衣间去换。
不一会,帘子拉开,她从里面走出来。
一旁的导购经理猛不丁被这脱胎换骨似的人惊艳到,愣怔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夸。
“您先生可真是——太有眼光了。”
年轻女人美艳清白,看起来无懈可击。只是脚上那双廉价的白色球鞋,与身上的衣服格格不入。
沈积安又要去挑鞋子,她却坚决不肯换。
他从小培养起来的好品味蠢蠢作祟,终于肯开口说一句话。“谁们家穿晚礼裙配球鞋?”
叶元因倔强反驳,“我们家。”
她身段苗条,个头也不矮,穿平底鞋倒也撑得起这条裙子。
沈积安看她一幅誓死不从的模样,好似自己欺霸了良家少女,他没那个耐心去跟她周旋,只是淡淡说一句,“随你。”
叶元因揣度着,刚才自己跟尤敬拉扯不休的样子确实不妥。不管她跟沈积安之间有没有感情,但名义上总归是夫妻,按说应该给他道个歉。
但他的态度,严肃冷淡且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丧失了解释的勇气。
进了试衣间,把衣服换下来,叶元因弯身隆重的抚了抚那双被她刷到惨白的球鞋,像是护住了最后的城池。转念想一想,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反正在他眼里,自己的贫弱一览无余。
沈积安要带她走,突然又收到电话,他接起来。那边有个女声,只有第一句听得见,她叫他的名字,听起来很婉转。
叶元因想,是季荃吧。
沈积安听完挂断电话,转头跟她说:“我有点事,要回趟公司。让马秘书送你过去。”
叶元因突然伸手拉住他后背的衣服,仰头望去,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求助,“你还会过来吗?”
沈积安复杂的眼神在她干净白皙的脸上顿了一下,那么难相处的一家子人全部交给她去应付,确实为难了点。但他还是连句宽慰的话都吝啬给她。
“不一定。晚了你就住在那儿吧。”
叶元因心里一滞,难堪松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