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宅坐落在城市北郊。
雄踞半个山头的大洋房,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面,带着岁月斑驳的油画质感。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从院子里伸出巨大的枝丫,为了避开电线,被砍斫的伤口处又顽强的冒出了新芽。
半高的围墙上植满了藤本月季,春夏两季它们或浓或淡的香气会在不经意间闯入鼻端,只是现在已经过了花期。
黑色铁质的大门像是刚刚刷过漆,颜色鲜艳欲滴。
司机将车开进院子,偌大的花园包围着大宅,眼前绿草如茵。又行了五分钟,富丽堂皇的大门近在眼前,马秘书打开车门,扶着门框将叶元因从车里让出来。
沈家是个大家族,除了会客的正屋,还有东西南北四个厢房,住着家里的各色人等。除此之外还有个饭厅,全中式建筑,一年宴请几次嘉宾,装修的辉煌盛大。
一进厅就有人哧哧笑,是沈积安二叔家的一对儿女,男孩叫沈沛安,女孩叫沈美月,目前都在沈氏集团工作。
两人齐齐跟她问了句好,“大嫂。”
沈美月盯着她脚上那双格格不入的白球鞋,笑得前仰后合的:“天啊,这是最新一季的穿搭吗?你好有创意。”
他人的嘲讽亦或轻视,丝毫无碍她对自己的认知。叶元因内心坚定笃实,客气向她道一句谢。
今日的约是沈积安的爷爷定的,老太爷年事已高,担心不定哪天就会蹬了腿。因此总想把人拢在一起,再尝一尝白手起家时因为忙碌而疏忽的亲情。
沈积安的姑姑早就过来了,情绪久久酝酿,只等他一到就要开始闹。此刻见只有叶元因一个人来,熊熊怒火压不下去,她面色不虞的质问她:“沈积安为什么不来?”
叶元因答:“他在忙。”
姑姑变本加厉地批评她:“新婚燕尔的,他有什么可忙的?你没办法把老公留在身边吗?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你就敢嫁?!”
为了避免争端,她在解释和沉默之间选择了后者。
沈家是做地产起来的,沈积安无意于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当个部门小负责人,斡旋于各房利益间,费很大力气不说,拼死拼活也只有每月打到他账户上的那点定额收入。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因此脱离了家族早就为他规划好的路子,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退伍后去美国读书,入职全球顶尖的互联网大厂工作了两年,出来后另辟蹊径创办了KZ 科技。
虽然精力主要在自己的公司,但按照爷爷的意思,他同时还掌管着沈家旗下的部分业务。家族企业就是这点不好,裙带关系复杂,处处掣肘,他又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一点点利益纠葛,姑姑就跟他水火不容,恨不能拔刀相向。
沈女士的怒气无处排遣,柿子挑着最软的捏,她不悦的看了叶元因一眼,厉声问:“长辈问你,为什么不答话?没规矩!现在连你都敢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叶元因实事求是的说:“姑姑,公司的事情,我从未涉足。他在忙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也真够蠢的。想想也是,他要结婚的对象怎么排也排不到你身上去,平白捡这么大便宜,你怎么可能拿捏得了人家?我奉劝你一句,至少从他身上多捞点好处吧。万一哪天离了婚,白让沈积安睡这么久,难道你不觉得吃亏?”
“连星,你给我闭嘴!”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走过来,她的头发已经全白,穿一件松松的黑底金丝旗袍,眼眸里仿佛沉着一汪深邃的潭水,如水的岁月淌过去,留下的只有从容的舒泰和威严。“没规矩的人是你。”
“妈!”
“这里是我的家,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沈积安的奶奶是广府人,作风老派,本身性格就强势,尤其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不要再让新妇看笑话。”
她牵起叶元因的手,和蔼道:“孩子,来陪陪我。”
*
沈积安进门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爷爷奶奶有自己的消遣,起居室里只剩下年轻人。临近十一假期,姑姑家的儿子周野也从外地回来了,几个人正在喝酒打牌玩游戏。
他往屋里一瞧,并没有看到叶元因的身影。
二叔家的沈沛安正对着门,见他来,赶忙起身打了个招呼:“哥,你来了。”沈美月和周野也停了吵闹,一个个站起来喊人。“哥。”“表哥好。”
“你们玩。”
他往爷爷奶奶的院子里走去。
沈积夏岁数小,妈妈又不在身边,只要过来,一直跟着奶奶住。沈积安轻轻敲了敲门,见她正倚在床头玩手机,奶奶背着身好像睡着了。
他冲妹妹勾了勾手,沈积夏丢下手机,从那张三面雕花的红木围子床里爬下,小狗似的颠颠儿朝他跑过来。
“哥哥,你怎么才来呀?”沈积夏嘟着嘴埋怨,悄悄伏在他耳边告状,“小叶好惨,被姑姑骂了一顿。”
沈积安皱眉,问:“说她什么了?”
在这个大染缸似的家族里耳濡目染,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在外,哥哥又忙,沈积夏虽然小却很精明,她谁都不愿得罪:“说太多了,我记不住。反正很难听。”
比预想中还要严重,沈积安又问:“她人呢?”
“奶奶让她睡在你房间。”
“知道了,我去看看。”沈积安又叮嘱一句,“别再玩手机了。”
“要你管,明天周末。”
*
叶元因没在房间里待着,闷闷不乐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
正巧阿妈打电话,她接起来。
“阿因,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着?”阿妈咳了几声,沈家院子里有风吹过,越发凸显出她那边的寂静,“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在躲尤敬,所以不想开机。
“没有,我忙起来总是会忘。”叶元因坐在秋海棠树下的长椅上,道:“我很好,妈妈你别胡思乱想。”
阿妈放下心来,又说:“我新烧了一窑黑陶,挑着好的给孙老师送过去吧。我们不能不感恩。”
孙老师是尤敬的母亲,是她本科阶段的美术理论学教授,曾经也是自己的学费资助人。父亲去世后,母亲仅靠一点手工活挣钱,没有能力再支付她高昂的学习费用,总是对伸出援手的人念念不忘。
只是,她无法告诉辛劳的妈妈,她每一窑带着诚意和汗水的黑陶,大多数时候都会被孙教授转送给帮佣的阿姨或者直接扔掉。
“知道了,妈妈,你寄过来,我会去送。”
“人家对我们这么好,不该忘了人家。”
“嗯。”
电话里听着女儿兴致不高,阿妈斟酌了半晌,却还是小心翼翼问:“阿因,听着你声音不对,你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叶元因红着眼眶笑了,“妈妈你要按时吃药,需要什么及时告诉我。”
“知道啦,”母亲在那头,看着天井里阴沉的天色,柔声道:“要是在那边生活太累了,就回家来,我们两个不管怎样都能活下去的。”
她嘴巴扁一扁,珠子似的眼泪无声坠落。
沈积安站在花木扶疏的不远处看着,突然心生内疚。
阿妈又抬头看一眼墙上挂着的老式电子表,勉力支撑起沉重的身体,道:“不早了,赶紧去休息吧。”
“好。”叶元因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闷声闷气跟她道了别。
沈积安正准备从遮挡身形的花木后走出,却发现姑姑沈连星从另一侧小道也找过来了,他暂时缓住了脚步。
叶元因起身,恭敬喊人,“姑姑。”
沈连星从鼻子里挤出个“哼”,本就是来找茬的,此刻见她眼睛红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更是怒火滔天,“你哭什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你怎么这么有心机?”
“不是——”
“你闭嘴!”沈连星不听解释,无礼打断她,怒道:“不满意也给我憋着!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叶元因紧握的手心泄露了太多情绪,在腕动脉欢畅的搏动中,她终于还是忍下了。
但沈连星不会放过她,人们从来不会为恶毒的话语办护照,所以她总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伤得体无完肤。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如果你拿不住沈积安的心,就骗走他的钱。穷,就要有个穷的样子!这种时候了,还要什么脸呐!不要白白给人家睡一场,结果什么都拿不到!你好好想想,不如就跟我合作好了。你也知道,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沈积安在等她的回答。
叶元因得体的笑了笑,她发声的时候,从小习惯使然,尾音轻软,不够清晰坚定,会让人误以为她对待人和事界限模糊。
不过,事实显然不是那样的。
“姑姑,有一笔账,我给您算一算。”
“2017年,公公创立了‘携手同行’基金会,我是第一批受到资助出国读研的学生。2020年初,为了遏制疫情发展,沈氏集团旗下的商场基本都处在关闭状态。当年3月,公公让我作为集团资助的学生代表去乡村当志愿者,下旬他来看望我,当场决定为12所学校捐赠两千万物资。4月1日,公公分管的购物中心重新营业,销售额涨了10倍都不止。”
后来沈积安的父亲去世,姑姑接管了他手中的购物中心。
叶元因又道:“当你带着全家人躲病不出的时候,是我穿梭在每一个可能被感染的地方,为了你们家的企业在奔命。就凭这一点,你没有资格否定我。这是第一点。”
沈连星微张着嘴巴,为她的出言不逊感到不可置信。
叶元因继续道:“我肯这样做,不是为了你们家任何一个人,更不是图谋沈积安的钱。”
“我爸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报答当我因为缺钱而没法继续研究生学业时,肯温暖向我伸出援手的沈伯伯。我爸爸还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没错,我是很穷,可是姑姑,富有的你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羞耻。”
“你?!你是不是疯了!没教养的丫头!”
沈连星愤怒抬手,那势若万钧的力道被沈积安给截住了。
他毫无温度的眼眸看过来,里面泛着冷峻的不齿和难堪,“姑姑,别再继续丢沈家的人了!”
沈连星抽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巴掌。
“啊——住手住手!”一脸纯良的沈沛安急匆匆跑过来,面有难色:“爷爷让姑姑和大哥都过来。还有——大嫂,让你也来呢。”
叶元因转头,看见花园甬道的尽头处,爷爷硬朗的身影与他们背道而驰。
她担心的眼神轻轻落在沈积安脸上。
“没事,走吧。”他难得说一句宽心的话,将她让到前面,自己隔开了她与姑姑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