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良人 第6章 第六章

自今上登基后，有关风月之事不若从前敏感，世家权贵之中也多了些草包，但毕竟偌大一个皇城，总归是才子佳人居多，这样的环境里，想被人记住并没那么容易，想打出名号，就更是困难了。

但陆棠宁恰是其中一个。

如今提起大楚的贵女，必有奉平侯府的嫡长女一席之地，每每提及，谁人又不称赞一句奉平侯教女有方？

而若今日最皎洁如月的人却与众人一起听了一曲淫词，那明日传遍永京城的，便会是陆家长女跌落莲台的笑谈。

一个完美的形象，是不该有任何污点的。

而恰恰相反，正因为今日陆棠宁站出来了，她一直以来维持的声名，方才能更上一层楼。

陆自山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这点，心里头的不满消了大半，但嘴上却不肯饶过这个女儿：“不管什么理由，你毕竟当众驳了驸马和公主的意思，可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你应该知道，驸马不仅仅是驸马，那代表的是……陛下的心意！”

陆棠宁不说话了，抿唇低着头，愧疚和自责都写在脸上。

好半晌，陆自山方才舒了口气，上前拍着她的肩，叹道：“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执拗，罢了，你如今也长大了，为父也不好事事都管着你，但你需得知道，孟家是绝不可能再翻身了，如若再碰上……有多远便避多远，明白吗？”

陆棠宁看着面前的男人义正言辞、苦口婆心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突然有些想要发笑，但她忍住了，福身道：“女儿明白，谢父亲教诲。”

陆自山欣慰点头。

屋内一派父慈子孝，言笑晏晏的温馨场面，张兰絮在一旁陪着笑，紧攥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的勉强。

陆棠宁默了默，忽然同自己的父亲道：“不过，倒是还有一事……”

陆自山：“何事？”

她说到一半却止了声，秀气的眉微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棠宁的反应已经暗示了事情的性质，陆自山当即正了脸色：“说。”

便只好道：“……今日宴席上，明业让穆国公府的世子言语调侃了几句，这段时日……怕是会有些影响。”

“言语调侃？”陆自山声音一沉，“如何调侃？”

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陆棠宁却垂着眼不说了，陆自山心头才消下去的怒气顿时有重燃之势。

“明婴！”他看向身后的另一个女儿，已然迁怒，“你是他妹妹，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陆明婴瞳孔一缩，突然被点到，她先是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兄长，被对方警告地瞪了一眼后，立马抖着收回了目光，开口：“我……”

“你如实说！”陆自山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恨铁不成钢，“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陆明婴被夹在中间，用力捏着衣袖，眼底几乎要泛出泪花。

一双儿女都被责骂，张兰絮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极力掩住心底的慌乱，上前劝道：“侯爷，侯爷莫要动怒，左右不过是孩子们小打小闹罢了，况且，况且有棠宁在，她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不是吗？”

她看了一眼陆棠宁，想把人扯进来，但月白色衣裙的少女只是站在门边，安静乖巧地沉默着，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一切明明是她挑起来的。

张兰絮恨得指尖发颤。

陆棠宁接触到她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怎么生气了呢？

她有些惆怅地想，既然说完她了，那便也该说一说别人，不是吗？

这样才公平啊。

她总是要自己挣公平的。

陆明婴最终是哆哆嗦嗦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她不敢撒谎，所以陆自山听完后便是怒不可遏，将陆明业劈头盖脸狠狠教训了一通，连带着母亲张兰絮也被斥责地抬不起头来。

原是陆明业年纪不大，却颇得京中纨绔真传，平日功课不用心也就罢了，不知何时竟还开始迷上了娇娥美婢。

张兰絮溺爱幼子，于是偷偷从外面买了几个女子回来，放在陆明业房中伺候，她亦知此事不甚光彩，所以便也未曾告知陆自山。

如今一朝被萧泽捅破，自然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不过这种事，原本其实也不算稀奇，只是世族权贵们大多注重名声，因此通常并不会过早为家中的儿郎安排侍妾通房，更讲究一些的，在正头夫人进门前，都会一直空置后院，以示洁身自好，可堪托付。

即便是有纳了侍妾的，也决计不会搬到台面上去，像陆明业这样被人当众点出来的，说是颜面扫地亦不为过。

对于这些事，陆棠宁其实隐约是有所察觉的，只是，毕竟未过过明路，奴仆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说是通房，若张兰絮母子抵死不认，又能如何呢。

倒是今日萧泽这么大剌剌一说，直接就给人定了罪，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他自是大楚第一纨绔，他这么说了，自然有的是人相信。

不过，要论此等后宅隐秘之事，萧泽是如何知道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总归今夜因为这件事，陆自山四人闹得不可开交。

且不论旁人的闲言碎语，传出了此等消息，陆明业日后再要娶妻，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门当户对的人家自是不愿将女儿嫁给这样的郎君，门第低些的，他们又不甘心。

“慈母、慈母多败儿啊！”陆自山最终是掀翻了一桌的茶碗，摔门而去。

剩下母子三人哭的哭，骂的骂，陆棠宁已经听了他们一晚上的聒噪，耳朵早就开始疼了，安静地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

碧春没跟上来，倒是一出门，她院中的另外两个丫头正侯在不远处，见陆棠宁出来，便立马上前披衣，然后沉默地跟在身后。

陆棠宁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半晌，低低笑了一声。

“回去吧。”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父亲啊父亲，你还真是懂得……巴掌与甜枣的教养之道呢。

发妻亡故后，陆自山很快便迎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张兰絮入府，只是碍于清白名声，他迟迟未敢抬妾为妻，不过除此虚名外，这些年张兰絮和她的一双儿女，在府中该有的也都已经有了。

至于陆棠宁，她不过是旧人留下来的一样遗物，她的小院里，有张兰絮的人，有陆自山的人，甚至还有陆明业的人，他们层层围困，将她生活的地方活生生做成了一个筛子。

陆棠宁忽然就又觉得有些疲倦。

但眼下，她爹的心境倒是有些不同。

陆自山坐在房中，暴怒过后便是巨大的空虚与疲惫，想起方才的闹剧，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他并非没想过，若陆棠宁是个儿子，这般的聪慧沉稳，定可助他仕途更进一步，光耀陆氏门楣。

每每这个时候，陆自山总是最容易生出这样的念头。

可陆棠宁终归只是个女儿家，他因此放心，也为此遗憾。

说到底，只怨陆明业不争气，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从一个女儿身上寻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陆自山对这个儿子的不满顿时又蹿了起来。

—

陆棠宁一路无话，快行到院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陆棠宁！”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眸光一沉，慢慢转过身。

“明业，明婴。”陆棠宁微微笑着道，“有什么事吗？”

旁边的陆明婴神情不安，陆明业没管她，直接上前几步，几乎站在了陆棠宁眼前。

高她一个头的少年死死盯着她的脸，眼底戾气混着嘲讽：“陆棠宁，你还真是厉害啊，在公主府时三言两语哄得了驸马，现在又几句话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这般厉害，怎么没能让你那早死的娘死而复生呢？”

满含恶意的声音落进耳中，陆棠宁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瞬，指尖猛地抓紧衣袖。

……陆明业太知道如何让她痛，让她怒了。

还是年幼的时候，陆明业也曾如此用母亲来激她，那是陆棠宁第一次跟他动手，凶狠地抓伤了对方的胳膊、脸，然后不出意外，被张兰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到了陆自山跟前。

幼子受伤，陆自山岂会不疼，所以在张兰絮说让陆棠宁去罚跪认错的时候，他沉默着应允了。

那一次，陆棠宁在第二天跪了整整一个白日，明晃晃的日光，仿佛化作汗水浇透了她的衣裳。

……

旧时回忆如同潮水，陆棠宁缓慢地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抬起头，嗓音却出奇地平静：“明业在说什么？我所言无非是实话实说，不管公主、驸马，还是父亲，他们信我，自是因为他们明辨是非。”

“倒是你，若在公主府时也能有几分现在的机灵，又何至于叫穆国公世子说得毫无还口之力，白白污了自己的名声，丢了父亲和侯府的脸面？”她温温和和地说完，唇角甚至还牵着浅淡的笑意。

陆明业瞳孔紧缩，下一刻，白净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起来，他猛地抬手——

“哥！”

一声急促的尖叫却突然在身后响起，陆明婴不知为何冲上前，用力抱住了少年抬起的胳膊，带着哭腔摇头：“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