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安向西北再行一百里便至春不渡,而春不渡西北五十里的拒留关是大昭最后一道防线,过了拒留关,正北五里乃是秋风宕,一双脚踏出秋风宕石门,便是夏朝的疆土。
一路星夜兼程,白陵所见拦路乞食者不计胜数,马蹄踏入上安城外三十里时,道上不见百姓,反是饿殍与一身道袍的方士偶见踪迹,放眼街巷无不荒凉,衰败景色使见者触目惊心。
穿过上安城,一行人半日便抵达拒留关。
而这一遭恰巧赶上秋前征兵,新兵入营,白陵自请任职军中小骑兵。水面上的眼睛看不穿水底暗涌,唯有化身为水流,才能清楚那阵不可挡的急湍到底为何而起。白陵将这话向耿烬道明时,耿烬怔忡后欣然答应,令监军宣诏时勿暴露其身份。
自白黯卸甲回都那日起,边帅之名已革除,赤云营大小事宜由副将朱务呈暂代职权。耿烬新官上任,冠着经略安抚副使的名衔踢掉了朱务呈大权,令军中亲旧派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主将分外敌视。
敌不动则我不动,夏朝所谓的十万大军,自耿烬上任后不久便没了踪迹。有好事者谄媚献诗,谓耿烬名刀未老,敌人闻风丧胆,尽皆逃窜。
流光此去,岁月暗换,等西都的动荡传到拒留关时,已过去月余。许多消息不必传出西都,而许多消息又必须人尽皆知————譬如江延儒病逝皇宫,譬如西都如今有一位皇帝御笔亲封为国师的白云真人;更譬如...天子下令,八月十五拜过天地,于太庙西侧,重起一幢名为叩天殿的九层塔。
塞外霜风劲,入夜刺骨,堪比初冬。
冷月无声遍洒穹水,白陵照旧临水练剑,他仅着一身薄料的圆领青袍,掌中剑如飞风,两息功夫使过一遍劈刺截抹穿挑提绞,快不见招,旁观者只能瞧见被月光折散出的剑影。
待收剑时,不远处传来拍掌声。白陵不露声色回身站定,道:“将军有事?”
“老夫平生亲历的大小战役少说也有五十场,与叛将敌军交手无数,可像贤侄如此变化万端的剑法,却也是头一回见。”耿烬慨叹地摇了摇头,似乎想不出词形容这一场无人欣赏的剑意何其凌厉,他缓步走过来道:“你爹当年横戟在手一马当先,能令上万兵马不敢上前。想必青出于蓝,贤侄前途无量。”
白陵一板一眼道:“借将军吉言。”
耿烬笑呵呵又道:“崇嶂呐,我有一计,需得你参与其中,不知你可愿意身担重任?我这双眼睛看人极少出错,你不愿以我的亲兵身份在赤云营得来名声,反而要从底层一个小小士兵做起,正是因你所图甚远,而非眼前的好处。我眼下给你扬名的机会,不知你可愿意?”
白陵看着他,道:“言重了,担不上所图甚远,只是后人难免活在前人的辉光下无所遁形,由世人的眼挑刺。我若一早亮出身份,那再大的功劳落在我手上,旁人也只会说一句那是白黯的儿子。这是人心生来就带着的成见,唯有破之而后立,当我抛却与武安侯有干系的身份,立下赫赫战功,名传大昭内外,我才能成为我,那些人再听见白陵二字才会惊醒前人虽风流,江山代有后来者。”
耿烬见他举止不浮,言语中有大抱负,客套话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坦诚的亲切,动容道:“我那不成器的犬子若有你一半的心性与本事,也配做个守将继我衣钵,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为江山太平奔劳。”
白陵心知对着这等年纪的武将,不必多缀言,有些话说到五分重的地步即可。他道:“时来天地皆同力,既然将军愿意给我这样的时机,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
“如此便好,”耿烬回头望着不远处在清亮月色下盘踞着的军营,正色道:“有两桩事。明日一早,你需得代我的名义去拜访安王府,入暮回来。第二件事,等你回来时再说罢。”
白陵斟酌着,似乎犹豫是否要开口,耿烬转脸瞧见他神情,抬手道:“有话直说,不必忧心,今夜只你我二人,我向你保证这话不会落入第三者的耳里。”
“那我就直言了,”白陵一手后负握剑,他转过身看向来时的方向,抬手一指:“上安城之惨状我以往在京时闻所未闻,若非亲眼所见,西都内的人岂敢相信?而我们那时策马远远经过安王府,木匾金漆,华重富丽,与城外所见又岂止天壤之别?”
白陵顿了顿,道:“我想,该直言的是将军才对。你想让我去查他的把柄,还是?”
耿烬一怔,而后面露喜色,抚掌道:“我是怕你孤身一人,武安侯去后你身后再无倚仗。此事极易得罪人,我原本只想盘问你所见所感,既然贤侄不畏权贵,我当无所保留。我要你去查云络府中通敌的证据!”
白陵沉思片刻,问:“可是有人密告将军此事?”
“不,这是我今日才断定的。”耿烬摆了摆手,冷声道:“我们在此地这些日子,我分别唤来赤云营中多名位高权重者询问传进西都的夏朝陈兵之事,他们说辞中的共同点是夏朝的确派出大量兵力在秋风宕外。可你我至今,可曾见过一兵一卒?再者,你想想,我们一行人在上安城外所见,说明何事?”
白陵扬眉道:“说明云络不在乎这些不堪的内里是否会让我们看见,他治下如此惨状,竟能无视朝中派来的眼线,足见其傲。或者说....”
白陵忽然反应过来,他看向耿烬,声音沉了沉:“..他有绝对自信我们奈何他不得。朝中月前有人弹劾他收留西都有名的方士,已令皇帝心生不满,可他还敢如此肆无忌惮,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除非他有一个令他不惧天威的倚仗。”
二人肃杀视线交汇,耿烬寒声道:“李吞的兵马先我们一步消失不见,绝非偶然。定是云络在背后通风报信,可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夏朝的兵力休养生息多年,足够行入侵之实,可若真要动手,为何先陈兵又收兵?这不符合常理。”
白陵终于皱起眉,接话道:“事出有异必有妖。”
“所以,我要你去看这只妖,到底是不是在安王府盘桓。”
*
夜风吹落井梧叶,月亮自梧桐树桠缺处升起,天地间到处都是沙沙声响。凄凉的北宫野草丛生,蛛网围绕着破败门扉垒叠。
云巍被关在东厢,听到脚步声时他缓缓抬起头——云雪臣站在窗外,面容平静。
云雪臣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挑灯,平淡道:“二弟,关你这么久,你还不愿意说出飞烟图的下落么。父皇的耐心已然要耗尽了,今夜我来,就是为审你的。你一定好奇我那日为何神兵天降望北楼,为何抓到你之后没有再回来看你一眼。因为我在等,等父皇对你的耐心消磨殆尽。”
“大哥。”他紧紧盯着云雪臣的身影,拉长声调唤了一声,十足慵懒道:“你知道么,我有时候怀疑你这里被什么东西占了。从落水那日开始,你从那个一无是处只会哭哭啼啼的蠢货,变成如今这幅我也看不透的模样。可不论你再如何装模作样也于事无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伸出两枚手指顶在自己的额角,十分轻蔑地点了点,示意云雪臣看。
云雪臣好脾气问:“以你所见,为何?”
云巍微笑,“因为你娘死了。”
云雪臣温和地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云巍被这样的目光激怒,嘴角垂了下去,他阴沉道:“你娘死了,你娘的娘家人也死了。而你娘死前惹怒了爹爹,你这一生注定无法得到任何人的助力。”
“说得不错,所以你有陆家做后盾。而我一无所有。”云雪臣道:“这一点,我比你明白。”
“你?”云巍怒道:“你当然不明白。”
他的双手难以抑制抓紧窗格间一道道铁栏杆,面容霎时被恶毒神色占据,“我得到这一切原本是天经地义的,谁准你从东宫跑出来?你不明白,大哥,你若肯一直待在东宫,我这辈子都不会动你一根毫毛。可你居然敢觊觎那个位置,你知道这个西都内有多少你难以想象的腐朽与暗流么?我这样说罢,当我走到那个位置上时,只要我想,你的下场远比花楼中最低贱的妓子还要悲惨万倍。而我保证,这一切都会被满朝文武视而不见,你以为他们会重视所谓的天家血脉?错了,他们只要头顶的帽子足够稳,皇权与世家永远无法共存,此消彼长,此强彼弱,这是不变的道理。所有想要逆流而上的人,都会在这股洪流下粉身碎骨。哦,或许当一个人蠢到一定程度时,他会做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来想要扳倒这样的差距罢。更可笑的是,有些比畜生还蠢的东西居然信了。大哥,你不用摆出这副吃人的脸色,我可没有指名道姓骂江延儒,也没有代指你,可若你这样想,那我也无可奈何。”
顿了顿,云巍阴阳怪气地解释。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冷凉的夜风中穿荡。云雪臣反问:“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