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臣面露异样,但他并未打断白陵。直到白陵悄无声息抬起他的下巴,云雪臣才回过神来。
室内一片漆黑,不知何时,那口小窗也关上了。
下颌处传来的触感近乎疼痛,方才还算平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白陵的眼睛在云雪臣眼前微微发亮,直勾勾盯着他,半晌,他低声问道:“你问罪完了,是不是该我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拉拢穆远修,当真是一丁点也不在乎我的恳请。你以为我阻止你搭上大昭如今这些武将的船只是..心怀嫉恨?”
云雪臣道:“我这样做无可厚非,否则朝中大臣眼中的太子既无筹码更无倚仗,何谈来日?再者,如你所言,我无法接纳世人靠近,只有你一人而已。我总是想问你到底介怀些什么?好罢,退一步来讲,穆远修可有问题?你先拿出理由与证据来。”
“理由?”黑暗中白陵缓缓靠近,唇在几乎贴上云雪臣的侧腮时停下。
云雪臣的衣襟与颈侧贴合得严丝合缝,白陵低头嗅了嗅,上了瘾般闭眼沉醉。他含糊道:“白黯与我说过,当今大昭,没有纯然的武将,你眼中所见之人心中皆有算盘,皇帝都棘手的人,轮得到你一个势单力薄的东宫么?”
云雪臣与白陵唇齿相接时没有飞红的脸,却在他此时轻嗅的动作中染上了滚烫的嫣红。白陵仿佛没有听见云雪臣沉重的气息声,他像个患病的人,鼻尖蹭着云雪臣的唇角往下滑落,在他前襟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云雪臣不受控制地轻轻蜷缩起手指,他强作镇定道:“你起来,说话就说话,这样成什么样子?你..”
白陵伸长手臂点了火,烛光又燃起来。
随后他便微笑着持盏凑近云雪臣的脸。白陵一指点在云雪臣红透的颧骨边,顺势用指头贴上去,“你可听过一句话,望情人眼,其中若无情,再亲密无间也是望梅止渴。你要笼络的人,皆能面不改色许以重诺,哪怕那时在不夜河被俞乘撞见,一意孤行要我强忍着,撩拨我时,我还以为你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今夜为何这么听话?”
云雪臣在白陵调笑的目光中定了定神,而后便是恼羞成怒,伸出脚便踹。
白陵生受下,心神不宁在这一刻消散。他敛了笑,定定地看着云雪臣,眼神因烛火而有几分波光流转的情态。
云雪臣在今夜之前,从未发觉白陵凌厉的眉眼竟然也能像温柔燃烧的火焰。
那些他此前看不懂的情绪,今夜在一支烛火底下一览无余。望有情眼若是管中窥豹,云雪臣想,他此时大概明白了白陵心底那头不知餍足的猛兽何其执着。
“说话。”白陵低声催促,顺势将烛台搁在桌角。
云雪臣几乎被这含着浓烈情意的目光溺毙,他下意识软弱地回了声:“...说什么?”
“说你今夜心中郁结,说你分明介意我消失不向你透露行踪。”白陵握住他蜷起的手指,强行与云雪臣十指交握,“说你在乎我,否则你出宫何必留话给内侍,还要他无意中告知我在这座望北楼中有你当初送给我的大礼。我循声找来,自然从郑青衣口中得知你的踪迹,你带着皇城司姓裴的察子来就是为等我撞破。你想知道我的反应,就像...当初你送郑青衣来试我的反应一样。”
云雪臣难以置信地抬头,他心跳飞快,“你...”
“你担心我此去经年,故人为敌。更担忧我死在沙场,连一副骨头都不留给你凭吊。所以你本该试探穆远修的计划,变成了今夜横刀直入。你要笼络至少一个在西北有眼线的人。”白陵俯首与云雪臣平视,仿佛一个跋涉千山万水终于看见栖息地的游人,他虔诚地在云雪臣眉心印下一吻,声音也因为某种情绪而低哑:“你的脉搏好快....这些都是我猜测,我诈你的。可你的反应告诉我这都是真的。殿下,你还还要否认么?”
望着两人交扣的十指,云雪臣霎时失语。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只是不想..”
敲门声倏然响起。
云雪臣的未尽之语吞下去,他推开白陵,压低声音指着头顶,“快躲上去!”
白陵这个时候简直像是被倒着捋了一把毛发的猛兽,好不容易咬住猎物,如何会松口?他扫了一眼门边,眉心浮起戾气。云雪臣一把按住他,以气声道:“你想干什么?!”
咚咚咚——
“郎君,我家大人衣裳落下了,传我来取。”
白陵猛然捂上云雪臣的口鼻,抱着云雪臣跳上屋梁,“别出声。”
横梁木虽厚实,却狭窄如人掌,白陵半蹲在那根梁上,他按住怀中的云雪臣,唇贴在云雪臣耳边道:“你方才那句话还没说完,你只是不想什么?”
底下敲门人没听见回应,试探着推开了门。云雪臣心头恼火,他僵硬地一动不敢动,窝在白陵怀里狠狠地隔着衣裳在白陵肩头拧了一把。
白陵找到乐趣般又道:“好罢,说实话,其实看见那个姓裴的,我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云淡风轻。”
云雪臣心道不好,下一刻他的脸被白陵揽在后颈的手强行按着来了个心惊肉跳的吻。
兴许是白陵方才那个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眼神。云雪臣惊奇地发觉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令他脸红心跳。
“怎么没有?”侍从嘀嘀咕咕,从桌边抬起烛火照着四周。
正下方便是找衣裳的侍从,云雪臣抬起手指攀上白陵的脸无声制止。白陵却得寸进尺,不明白见好就收,趁着云雪臣气息凌乱,却不敢发出声音,湿热舌尖愈发深入。
云雪臣强行压抑,含不住的口水自唇角淌下,一颗心跳将着要从皮肉下钻出来般。
等底下人瞧见屏风上的衣裳带出门去,白陵再跳下来时,云雪臣坐在白陵怀中瞬间长吸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时劈手便打。
白陵实实在在挨了一巴掌,他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将下巴抵在云雪臣头顶问:“有这么气?人说打人不能打脸,殿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赏我巴掌吃。”
云雪臣按着跳的发疼的心口,脸色发白,一夜雪余威犹烈,他寒声道:“你不该打?”
他这副躯壳先他一步受了惊。
“该。”白陵餍足道:“偷香窃玉,在风月机关中陷身,我求之不得。”
这打蛇随棍上的行径让云雪臣简直不想与他多说一个字,忍了忍,他才道:“放我下来,回宫。”
*
一夜风将苍天的脸吹变,清晨时分,黯黯天际卷着滚动的闷雷声由远及近。
室内开了窗,凉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吹得门边垂帘上下翻飞。云雪臣与江延儒相对而坐,两人的脸上有同样的慎重。
“他藏在云巍身边,云巍受他庇护。”云雪臣顿了顿,又道:“白陵与我说此人行走戴着面具,并不以真面目示人。或者...”
放在桌边的茶盏中袅袅升腾起热雾,模糊了他蹙起的眉目。
江延儒看在眼里,表情意味深长,问道:“这些是白陵告知你的?若他没有说谎,那十有**是这人。天星降世之人的魂魄互相之间有足以辨认的印记,或互相吸引,或互相排斥。你们带着不同的天命,有人乱世,就有人需得担起拨乱反正的救世大任。雪臣,这是你落在这片国土的意义。”
云雪臣沉吟片刻,道:“您与我说过三次,可至今您也没有与我道明其余三人中,是何人掀起乱世狂澜。依我愚见,如今大昭迟早会迎来乱世,西都的平静是一潭死水。遮羞布若扯下去,所有人早已身在其中。若不是为再争一些时间,我怎会托您炼制那朱砂红丸以待从皇帝那里偷些年岁?”
“你说的不错,并非我不与你直言。只是关于那三人,最不可捉摸的是...”江延儒忽然捂上口鼻,剧咳出声。
云雪臣心头一惊,立即起身去扶,“先生?”
江延儒从胸腔震出了不详的病音,他再也没能忍住喉中那口血。
地面被溅起一片猩红。
“来人!”云雪臣眼皮直跳,回头厉声喝道。
“不要叫人来...我大限将至...雪臣,我从未以你老师自居....”江延儒面色灰败,双眼却清明,“但我要你发誓...”
云雪臣心下一沉。
“其余三人皆有乱世之命,我要你发誓...若有朝一日真是白陵搅起腥风血雨....你不得心软。”江延儒洞悉的目光望着云雪臣倏然变色的脸,“你必须杀了他。”
云雪臣抖着声音,“然后呢?”
“等你活到寿终正寝那日,才能尘埃落定,回得天地入扁舟。”江延儒和蔼地望着他,“我泄露天机良多,已到大限,七个时辰内必死无疑。该教给你的观天之术,已经传授与你。你大可借着天星指引去做成你想做的事,雪臣,亿万星轨星罗棋布在天河之畔,它们...你只要抬起眼就能看清了。世人梦寐以求不可及的东西,都在你的眼中,一定要...走上唯一正确的那条路。你能答应我吗?”
“...”云雪臣恍惚道:“孤独一世,届时举世凡人,唯我是异类。如此漫长的一生,与刑罚何异?”
“若是白陵,那么其他二人便无碍,你仍有同伴。”江延儒肉眼可见虚弱下去。
“那不一样...我不能答应你。”云雪臣第一次在江延儒年前剥下那层良善的皮囊,露出底下冰冷锋利的面目。他道:“江道长,若是天意要乱云氏朝廷,那生我于这世间,又生白陵与世间,焉知不是天意?我可以教引他,不死不休也好,并肩一世也罢,无论哪一个结局,我都不会为了一个莫须有的谶语冤杀白陵。”
江延儒绝没料到他竟会这么说,在怔愣须臾后,又释然笑了,“..你说得对,是我执着。大道自然,或许...只有你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不必叫人来治疗,你将荀奉叫来,他会与你说明。不必祭奠,将我的尸身烧了埋在五星聚奎之地,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事。”
云雪臣张了张嘴,却看见江延儒缓缓合上了眼。
江荀奉慌张闯进门时便看见江延儒躺在榻上,几个御医在一旁施针,而太子垂首坐在榻沿。
云雪臣抬起脸,江荀奉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他哽咽道:“不必救了,大限已至,凡人如何回天?我会替师父完成他的遗愿,人固有一死,殿下不必伤怀,您该出城送卫帅赴任了。”
云雪臣喃喃自语:“凡人当真无力回天?”
江荀奉悲哀道:“绝无可能。”
*
巳时过半,北方天际的黑云到底压了下来,凉风起天末,逆拂过街头巷尾。
从城门上俯瞰去能看见两匹马不耐地尥蹶子。
耿烬年过半百,双鬓染霜,老臣重将,如今要为国效力奔波,皇帝给足了面子,今日万户皆闭门,清出道路,亲自带领百官出城来送。
距官道越近,那荒凉的空旷与内城的闭门空巷越显出不同。
耿烬周身围绕着一群送别的朝臣,反观白陵身后空空荡荡。白陵漠然注视着人群,而后翻身上马,他朝身后远望去,西都重重楼阁飞檐空悬,将天幕割出一道道豁口。
凡人热闹,衬得他愈发孤独。眼前这条路绵延至千山之外,自从在西都生根,他与云雪臣从未有过如此接近“生离”的时候。
————你会来送我么?
白陵心中默想着。
皇帝与耿烬叙过话,又与白陵嘱咐了几句壮志豪情,白陵散漫地答了话,云啟便起驾回宫了。待一行人挨个与耿烬献罢殷勤,竟已过午时一刻。
除却耿烬与白陵外,还有两个武阉充当引路与照顾他们起居的随从。这二人是朝廷钦定的监军,与西北两处军营的监军换职。
前方马蹄声渐起,由慢及快。耿烬扬鞭一指,“启程!”
“卫帅,卫帅?”
白陵回头,内侍光滑白净的脸上满是疑惑与关切:“您方才频频回头,是在等什么人吗?”
“...”白陵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抬声御马:“走!”
一行人走出十里路,捂了大半日的阴雨便倾盆泼下来,所幸他们随身携带着斗笠蓑衣。
耿烬穿戴好,亲自驰出去四方探路,便催马来到白陵身旁,道:“需得暂行找处避雨,待这阵暴雨过去再上路,否则山长路远,人与马都吃不消。官道一里路外有村庄,且去暂避。”
白陵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说的是,走罢。”
马蹄止步在柳叶村的简陋门楼下,道旁花红柳绿被淋漓白雨摧折,侍臣去敲开距门楼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你们是?”开门的是个中年人,警惕地看着他们。
侍臣给他一锭银子,道:“别多问,我们过路避雨,借你这房屋歇脚。”
时人多用缗钱,眼前这人一出手便是银锭,看他出手阔绰,那中年人面露喜色,退后稍许,侧身掀开竹帘道:“几位既然要避雨,快请进来就坐。”
室内放着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没有床榻。耿烬扫视过四周墙壁悬挂的各式好剑,意味深长道:“此地不是你的住处吧?敢问姓名?”
“在下家中排行老二,您叫我李二就成,”中年人拱手笑道:“阁下火眼金睛,这地方只是我替主人家看管,主人爱剑,常常得了好剑便带来,你们中若有擅用剑之人,尽可放手去试,能一剑拦腰砍断屋后那堪比铸铁的试剑寒玉者,主人吩咐此人相中的那柄剑即可易主。”
耿烬来了兴致,“此间主人是个妙人。”
白陵听在耳里,面色漠然,下意识抚上腰间。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出于一种幽微难言的心思,他将祭北斗放在洗雪殿的正堂首座。而他不问自取,擅自带走了云雪臣常用的一管狼毫与一条墨锭。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他绝不会承认睹物思人的小儿女心思会在他身上出现。
耿烬负手在东面壁前踱步,他道:“老夫便试一试这把‘眉峰’,千里马之才常有,而像主人家如此慷慨的伯乐却不常有,无论成败,我都不会带走这把剑,如何?”
李二笑道:“阁下请随心意。”
两名监军跟出去看热闹,白陵坐着的身影不动如山,他眼也不抬,有一搭没一搭饮水。
待几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这间屋子里,李二去而复返,捧了一柄长剑客气朝白陵道:“主人特地吩咐此剑与此玉留待阁下。”
“你家主人这到底是好客,还是心怀鬼...”
白陵闻言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岂料这一眼却教他陡然站起身。
——祭北斗与当初他亲手戴在云雪臣颈上白黯遗留下来的玉佩,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
白陵猝然按上李二手中剑鞘,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你家主人为何不亲自来相送?”
李二恭敬拱手道:“主人留话,此去山长水远,务必保重。他日自有再见之时。”
屋外剑声凛凛,耿烬回来时,见他仍沉默坐着,上前以蒲扇大掌拍了拍白陵肩头,笑道:“久不用剑,真真痛快!白陵,我看你此回出行未曾携带兵器,不如去试一试。东山那事我听宫人私下议论,说你一人上前拔剑裂碑,如此本领,何必藏于匣中?”
白陵眼望正前方的墙壁,平淡道:“既然主人肯割爱,那就这把了。”
他语气平淡笃定,三人便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柄通体玄黑的三尺剑静挂在众人仰视可见之处。
李二笑道:“阁下好眼力,此乃名剑。请试。”
*
雨势渐弱,一行人再度启程。
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
山无重数,周遭尽碧,不知名的残红零落,被疾驰经过的马蹄踩进泥水。
七个时辰后,当负剑北上的白陵四人策马疾驰近上安时,西都城中云雪臣与江荀奉守在榻前寸步不离,皇帝派来的御医收起长针,冲他们二人摇了摇头。
江延儒夤夜驾鹤,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江荀奉跪在榻前痛哭失声,云雪臣仍执着江延儒的手,木然坐在一旁。
同夜,白云客入宫,于捡玉阁与皇帝促膝长谈。
千里之外的萧府,海浮灯正一马当先持长枪抵御一群黑衣刺客。
元平六年七月半,鬼门开,骤雨初歇。
随着江延儒的死,一股肉眼难辨的灰气终于无所顾忌,如烈火腾起,窜向被阴云隐没的紫微星宫,悬在大昭江山之上。
*江水三千里二句,明人袁凯作
*扑面征尘去路遥二句,辛弃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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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