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啟面无表情翻过身,以后背对着二人,“趁我还有些时间,至少要为储君扫平前路坎坷。你们下去罢。”
陆判与游方集对视了一眼。
皇帝说的是储君,并非云雪臣。
二人走后,唐敬持悄无声息进殿,他顿了顿,躬身道:“陛下,萧玉山在西都死得不明不白,该怎么向世家交代?”
云啟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摆摆手,“消息再压几日,要不了多久,朕要那群老东西给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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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皇帝龙体抱恙照旧没上朝。
而对于皇帝罢朝的行为,各部官员私下里以一种暧昧晦涩的态度含糊其辞,随后便一如既往太平下去。
小雨淅淅沥沥下过了五月,政事堂的札子也积了厚厚一沓。
雨过天晴,白亮亮的日光泼了一天一地,千门万户的屋檐与脚下的砖路清净无尘,鸟兽虫鸣不闻,连人语也歇了下去。御街上新洗的柳分外养眼,绒绒绿意将整座帝京簇拥着,静得出奇。
西都没受过铁蹄践踏,充斥着繁华尽歇的散漫怠惰。
静谧被一道诏书打碎了。
皇帝在泰安宫养病时被身旁侍奉的内侍落毒,内侍已被俞乘击毙在泰安宫内。殿前司查出这群人皆来自北宫幽侯指使。
天子罹患惊厥之症,移驾久德宫颐养病体。
下诏格杀幽侯党羽,求情者,不论官位大小,一律杖毙。朝事则谕旨由太子暂代处理,东西二府辅佐。
禁中重地,先是太子,后是皇帝,这消息不啻如惊雷,沉溺于安逸的官员们终于惊醒——这朝中乱流绝非幽侯云赫一人能搅动起来。到底是什么人在帮他?这些人尚敢行刺皇帝,他们还想要谁的性命?幕后之人的队伍里,会不会有朝夕相处的同僚?
如此凶险的变数,仅用了一夜,就令西都变作人人自危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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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政殿,珠帘垂幕,侧殿门边立着起居舍人安经传,他正执笔如飞记录着云雪臣的一言一行。
召见大臣论事,皇帝执政期间,参政需主持记录其言论行为,以供史馆撰集。云雪臣虽是匆忙接任,但这惯例不能废。
“魏识还没回来。”郑霓例行公事完毕,压低声音对云雪臣道:“这不该。幕后主使既是幽侯,皇城司的嫌疑便洗了,为何俞乘还不放人?”
平时与大臣们不好见面,这时候却并不引人注目,这这时日臣子将国事事无巨细禀报,眼明心明的都会与太子攀援一二。
云雪臣抬手打断了他的问询,郑霓一愣,面色如常退下。韩无谋下了狱,堂前没个伺候的,破例要魏南柯殿前传侍,云雪臣向魏南柯递了一眼。
郑霓尚未走出二门,身后传来了声“留步”,回头看,魏南柯恭敬细声道:“大人,殿下要我来说一声,他那里得来了几坛好酒,说是只有上好的风月地才配得上开封。听闻您好美酒,殿下为您留了一坛。”
郑霓一愣,随后拱手道:“感念殿下记挂,郑某先谢过。”
宫内到处都是眼睛与耳朵,私下再见多有不便,殿前吩咐更有太子结党之嫌。郑霓闻音知意,这是云雪臣的暗语。
上好的风月地,只有不夜河。
看来方才呈禀之事,今夜见面才能有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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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道在皇宫西边,这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有些年头了,每一块青砖皆因风吹雨打与人来人往而变得光滑。
白陵今日穿了身圆领皂袍,祭北斗挂在腰间,剑鞘在行走间时隐时现。他沿着朱雀道北侧向下走,停在一张名为苏幕牙行的牌匾底下,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年纪约三十上下的男子,面相精明,一看白陵气度,立即笑开了,他侧身让出路,“不才是这地方的掌柜,郎君是要赁屋还是找牙人?”
“进去说。”白陵自顾自进了门。
“知道,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能不多个心....”掌柜手脚利索关门,还没来得及回头,人便僵住了。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白陵的手压在他后肩头,语气漫不经心,“四月二十六那天,一个左肩带伤的黑衣人躲进牙行,就没有再出来过。敢问掌柜的可知道这人是谁?”
掌柜笑了笑,油滑道:“来者是客,我们理应和气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客官这话我怎么听不懂。牙行什么人都有,这过去了好几日,来往行客进进出出,我一个人怎么记得住。”
“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他一路西逃,官府上百人马追捕,到朱雀道便没了影。”白陵拍了拍他的肩,“这人刺杀皇帝,株连九族,你识相点乖乖说出他的下落,我保证这桩案子里没有你的姓名。你若不肯说,实话告诉你,这门外头有我的眼线,你今日一早吃的什么馅的包子他们都能说出来。他们说你藏匿逃犯,你连进衙门伸冤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直接押走,你信不信,卢丁?”
卢丁额角的冷汗随着白陵的话音一同落下来。他猝然转身,擦汗的手都在抖,“你..你是皇城司的人..”
白陵的目光居高临下,他没答,反而慢悠悠答:“我还知道你家有五口人,双亲健在,膝下有一儿一女。刺杀皇帝罪无可恕,与此案有关者一律凌迟处死,纵使你受得住千刀万剐,你家中人呢?”
“....这不可能!”卢丁震恐,白陵却不再说了,举步便往门外走。
卢丁扑过来,不慎摔倒在白陵脚底下,他抓住白陵的袍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别..别走,我说,我都说!”
白陵眼角向下一瞥,“他是谁?”
卢丁哆哆嗦嗦爬起来,指天发誓道:“官爷,我..我真不晓得他刺杀的是天子!他只说接了大活,处理了个贪官,做完这单后半生都不愁吃喝。此人精习武艺,我被他拿着刀威逼才开了门,我都说!他是我一个同乡,听说现在做了什么代教主!”
白陵终于露出意外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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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东来,不夜河前挨挨挤挤停满了华贵马车,人却不见得有多少。西都有头有脸的贵人们不走正门,以防给人看清他们那些德高望重的脸。
他们自诩大人物,怎么能被人瞧见来狎妓呢?
贵人自有后门可开。士农工商,只有地位底下的商贾巨富们才从正门走。不夜河这地方,最有地位的与最没地位的人才挥霍得起,平头百姓从这门前看一眼,都要少几枚铜板。
云雪臣乘的马车混在正门外众多富丽的马车中,并不起眼。
几名侍女轻手轻脚进了门。
为首的端着盘扎在一起的带柄莲花,后面的侍女提壶,还有一人捧着一盘倒扣的瓷盏。云雪臣轻轻地抬了眉,询问般瞧着同桌而坐的谢方夺。谢方夺道:“寻来花匠特地培植的早荷,只为这一两茶叶。夜里剥开早荷花心,放些好茶,等一夜,取出以沸水冲泡,其香味唇齿留香,可谓千金难买。公子请试。”
侍女们头也不抬,手脚利索泡着茶。
等了片刻,孙端己有些好奇,先行取来一盏,开了盖,果然莲香满室,令人心神一爽。
他半信半疑地挑起了眉,“嗅着香,只望你不要毁了这点价比黄金的敬亭绿雪。”他对云雪臣道:“殿下先尝一口我再喝,否则有人要治我不敬之罪了。”
话虽这样说,他却只斜着眼睛看白陵。白陵冷哼了一声,几人便都笑了。
云雪臣莞尔,“想喝茶,让你先就是了。这没发生的事,白陵何辜?”
白陵一怔,脸色倏地微微发红,他撇过头去,不看云雪臣的脸。片刻后他又回过头,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长案东侧前坐着云雪臣,在他左手边是了板着脸的白陵与初次来到烟花之地局促不安的岳晚器,还有好整以暇的谢方夺。
右侧则是正襟危坐的郑霓与笑眯眯支肘品茶的孙端己。
今夜能走到人面前的东宫党算是都来了。
为遮掩耳目,他们也没享受什么不同于人的清高待遇。踩的脚踏,坐的圆凳,乃至眼前的长案,身后的屏风,都细细雕画着春宫秘戏。岳晚器只盯着茶水,不敢张望打量。茶喝得差不多了,几人大眼瞪小眼,都去看云雪臣。
云雪臣想了想,道:“今日邀各位来此,是为商议如何才能将暗中那只手引出来,我们行事处处受人掣肘,这样下去不行。”
“我先说吧,”白陵坐正些许,“你们都想不到暗杀萧玉山的刺客是什么身份。牙行掌柜卢丁将人藏了起来,据卢丁所言,好巧不巧,他们二人皆是擎州余县人,那名为金猎的刺客是他同乡。此人少时有神力,因资质绝佳,被方士张弈乾收为关门弟子,十六岁时被逐出师门。而今,”他顿了顿,道:“此人已坐上玄天教代教主的位置。”
“又是玄天教?”云雪臣拧起眉,“这个民间兴起的教派到底是何方来的神圣?”
不只是他,其余四人也十分意外。郑霓搁下茶杯,吃惊问,“玄天教的手居然能伸进西都!”
“我们对玄天教并不了解。”孙端己拈着茶盏,享受地眯着眼,“但我知道有个人一定清楚,我们恃才傲物的李大人一剑一马,四海为家。如今名扬四海,行到处不论王孙贵族或是商贾巨富,乃至山野隐士,红粉佳人,无不奉为座上宾。可惜,我没那个本事摸清他的影。”
这话是说给云雪臣听的,可见孙端己对李寰的踪迹已束手无策了。
“玄天教先放一旁,”云雪臣道:“你们不觉得这些障眼法,只是为掩盖这个案子?”
谢方夺闻言道:“若是一月前,殿下口中的案子定然是冕陵案。可到了今日,我竟不清楚殿下口中的案子是哪一桩。”
郑霓目光一动,他上面有个周川坐着知审刑院事的位置,周川不动,他就没有升迁的可能,但这不代表他只会做刑官。
几乎在瞬间,他就洞悉了云雪臣的话外之音。
孙端己看了一眼郑霓。
“殿下的意思是,抛开一切,重新回到冕陵案上来。”郑霓沉思良久,慢慢开口道:“谢小友的反应也正佐证了这一点,障眼法...障眼法?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