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臣长身立在白陵面前,他仔细观察着白陵神情,可他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从白陵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波澜。
或许只有方才那个握紧剑柄的瞬间他的情绪是外露的。
云雪臣缓声道:“既然是礼,那必然要投人所好。”
白陵在云雪臣探究的注视中静了很久,随后他直起身,略垂着头看着云雪臣,道:“的确合我心意,多谢殿下。”
——木箱内侧躺着个人,优伶打扮,箱盖掀开的瞬间,他雪白的脸给人几乎有种夜里的珍宝大放异彩般的错觉。
白陵没表情的侧脸显得异常冷漠,俯身去揽抱箱中的人。才握上那人肩头,优伶便睁大了眼,他的面容上显出惶恐与痛楚之色,惊弓鸟般去掰白陵铁箍般的手指。
白陵胸膛起伏。
他直起腰退了半步,眼中浮出戾气,一字一句对云雪臣道:“我父新丧,你遣人将他送去我住处,三年后我再收如此大礼不迟。至于今夜,我还得去轮值,告辞。”
白陵转身大步离去。
云雪臣望着他的背影,唤了声“卫赭”,卫赭带人进殿,一言不发将木箱的盖掀下去,抬着人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离开。
那口箱被抬出宫时,天色已然暗下去。
宫墙外侍卫们站得远,魏南柯将一袋金子放在他手心,“够郑大家后半生逍遥无忧了。”
此人名唤郑青衣,赫然是云雪臣送给白陵的大礼。
宫灯照亮了路,郑青衣身后的小门旁侯着顶软轿。
...面前堵着东宫太子的两位心腹。
他千恩万谢道:“多谢中贵人,这怎么使得。”口中这样说着,手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魏南柯道:“这是殿下的意思,你要谢,不如向东边拜两拜心诚。”
郑流青衣闻言当真下拜,魏南柯一手扶住他,郑青衣不解其意。魏南柯兀自出声:“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凭你顶着这幅容貌,能从那座戏园子里安然无恙走出来就可见本领不俗。”
“朝中显贵我得罪不起,家妹新丧,我却不能推拒唱一出戏为她办场风光的白事,承蒙殿下看得起为家妹敛了尸骨。”郑青衣神情悲哀。
卫赭转过头来,审视着他,问道:“回去若有人问起,今日你见过什么人?”
他拢袖站在轿檐下抬眼,正对上魏南柯身后卫赭侧首俯瞰自己的眼,一时间四下寂静,只有灯芯摇曳的焰影晃动不止。他轻声道:“回大人,应西都贵人邀,高台帘后上唱了一出戏,听不清也看不见。贵人姓甚名谁,自然也不清楚。”
卫赭闻言,转身朝士兵道,“回去了。”
*
次日天还没亮,雨声先响了起来,云雪臣醒得早。
也幸亏他醒了,赶上自称轮值的白陵带回来了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二更锣鼓时,西都戒严。兵力多出平日数倍。”白陵卷着一身细雨,窗外天色尚暗。云雪臣端详他的神情,沉吟片刻,问道:“几更天了?”
“四更。”白陵往椅里一坐,抹去了脸上的雨。
“去牢里提魏识,让他和韩无谋殿前对峙。皇帝今日临朝,冕陵案也该有个定论。”云雪臣平淡地转了话锋:“剑可还好用?”
“好用,多谢。”白陵答道。
“剑既然收下了,那人你要是真不要,我就放他回去。他可是我花了心思找来的,你不能总是这样,看不见凡人。白陵,自从那天天外飞星落在这片国土上,这一生你我就注定皆是凡人。”云雪臣语气如常。
白陵有些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明白云雪臣是怎么还能端出这副风轻云淡的面孔。
.....那些亲吻时意乱情迷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纠缠?
“那我告诉你,我没有分桃断袖的癖好。”白陵攥紧了拳,寒声道:“我喜欢谁,我会自己去见他,以后不要给我送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勾勾定在云雪臣脸上。
“好,此事作罢。”云雪臣轻描淡写道。
白陵的脸色比风雨天更阴晦,就在这时,他蓦然回头望向门外。
闷雷声中电光一滚,照亮正对着前厅的大开正门外披甲执戈的一列队伍。雨夜火把未举,刺目的是锁子甲上反出的冷光。
来者不善。
——雨幕里,队伍正前方腰中带剑的武将正一手按剑,侧首与身旁穿着宽袖广身襕袍衫、撑着一柄伞的人说着什么。片刻后那武将没动,宽袍人却一拂袖径直入堂来,身后还跟着个宦官。
云雪臣轻声道:“戒严到我东宫来了。”
“下官拜见太子殿下!”那人立在门外抬声,这个时辰正是换值,两班人俱吃惊地望着那些人,来不及通报。
云雪臣走出来,他站在门槛内,眯眼望着来人,“殿帅好大的阵仗,你这是要抄本王的家?”
来人竟是俞乘。
白陵站在云雪臣身侧。
云雪臣打量着拜见的文官,“这位大人面生。”
“下官周川,”他自报家门,“来擒捉案犯。”
“审刑院的周大人。”云雪臣沉下脸色,寒声问:“东宫何处犯了审刑院的忌讳,值得你们一文一武如此大动干戈。”
俞乘上前拱手道:“殿下,请听我一言。若非十万火急,我们绝不至于冒犯殿下,只是...昨夜官家腹中绞痛呕血不止,太医断定是断肠草。我们连夜排查饮食尚食司膳司药,八人分狱同审,这些人的口供没有问题。唯一对不上的是一碗凿冰酥酪,幸好我朝中可供入口的冰皆由冰井务看管,殿下,天子中毒这样的事有多耸人听闻我料想您也清楚。此事皇城司难辞其咎,唐敬持避嫌,我要带走韩无谋与魏识。这两人有谋害天子之嫌!”
云雪臣眼皮一跳。
太巧了!
“冕陵案魏识是唯一的证人,你不能提走他。”白陵冷冷道:“容我直言,这些事巧合得诡异,魏识经了你手若死在牢狱内,冕陵的真相可就没人当活人证了。这是天子的心病,你敢阻拦?”
云雪臣道:“今日本该御前将此事托出,怎地就恰好昨夜父皇遭人落毒?这是你的失职,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若无法上朝,那该我来监国。你要带走他也可以,待我令他与韩无谋殿前对峙后也不迟。”
俞乘怒道:“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天子安危重逾国本,我必须现在就带走他,若此事与冰井务有干系,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的意思是...”云雪臣心头阴云密布。
“是。”俞乘冷声,“官家至今还未醒!”
*
“李大人,那位还没醒。”一个脂粉气很浓的男子推开二楼的门来报信,见李横江一人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唇角便凑近他,“您这样俊美,既然来了我们这烧灯续昼之地,为何不点个人相伴良夜呢?”
李横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离我远点,季轻鸿,说正事。”
“啧,好狠的心,”季轻鸿耷拉着眉眼,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来也怪,江延儒亲自出山,他怎么就病了,难不成还真是吃续命丹吃出来的?”
“自然不是。”门外进来了个人,他一展折扇,挡去了半张脸。
季轻鸿闻声知趣地退出去,等他关好门。李横江才道:“这节骨眼上,你不在朝中坐着,跑来听曲儿,不怕被皇城司参一道?”
来人摇了摇扇,露出底下的真面目,“若是以往我还要顾及,如今么...”
云巍冲李横江眨了眨眼,“鸿雁传书多日,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我是该唤你一声李教主,还是堂兄?”
李横江笑而不语呷了口茶,继而道:“你我在宫中不容易见面,既然这里不是宫中,这些细枝末节随你心意即可。你方才为何说自然不是?”
云巍才依着座中坐下,门又开了,二人一同望去,见门边上站着个人,他端着热茶与几样精细点心,眉间略有愁容,见了云巍才露出个笑来。
云巍霎时笑开了,抬手招道:“来。”
郑青衣无声点头,“夜里回的,见过二位。瞧见公子大驾,这便上来伺候了。”
云巍在这里有套足以掩人耳目的身份,用的是相国府家的公子的名头。他轻描淡写朝李横江道:“他病后已经不服用丹药了,俞乘将那座宅子围的铁桶一般,那些臭道士他见一个打一个,谁还敢触霉头。要我看,这事说不定还真是偶然,我听来的消息是他吃的一味药与酥酪性克,急症。”
李横江不答,郑青衣为他们二人斟茶,沉默听着,也不多话。
李横江转了转瓷杯,忽然道:“若真是偶然,韩无谋的手指是怎么断的?”
云巍一时没反应过来,“关他何事?”
李横江微微一笑,却不再说下去。他叩了叩桌案,朝郑青衣道:“听说你是望北楼里戏唱得最好的。”
郑青衣站在云巍身后为他捏肩,神情萧索摇了摇头,苦笑道:“季班主当年若非嗓子受了伤,还轮不到我来占这个头筹。大人高看小人了。”
“不妨,”李横江道:“你心绪沉滞,也不为难你,就唱两句吴毅夫的《秋雨夜》来解解困。”
楼下寻欢作乐的人皆停了动作,只听裂帛般的细声勾魂夺魄般幽幽地不知从何处飘出来——
“腰棚傀儡曾悬索,粗瞒凭一层幕。”
“施呈精妙处,解幻出,蛟龙头角。”
*
俞乘走后,云啟在昏睡中醒了一时半刻,他勉强坐起来。
皇帝寝殿内,中书舍人游方集与陆判站在龙床前,云啟声气不足道:“去罢,仔细起草,亲自过你的手。违者皆杀。云赫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朕给足了他面子。这个幽侯,真龙如何,蛟龙如何,他也该下去见先帝了。”
陆判垂着头颅应了声。
“待朕醒后,这些风声就都该停了。”云啟闭着眼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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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