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子不朝,白黯的死讯不胫而走,传遍西都。
而死因却语焉不详,其中最为甚嚣尘上的说法是西南军节度使萧玉山与武安侯素来龃龉,于白黯平乱时阻碍前去支援的援军,白黯的兵马孤悬乱军之中,中箭身亡。
辰时过半。
云雪臣与江延儒资善堂中对坐,江延儒道:“自古天子易受妖言迷惑,我教你堪舆星象,你天性聪慧,进境远非常人能比。是望你日后不至于被奸人言语左右。至于治国,先贤无数,字字真金,都在书中。我给你指了路,百家学说,端看谁能投你所好。雪臣,近日你可有收获?”
云雪臣闻言面露疑色,但仍答道:“公孙鞅重刑厚赏,极言‘用善则民亲其亲,任奸则民亲其制’,荀子却道‘人主不公人臣不忠’;韩非说‘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这些人说法不一,可细想,说的都是君民之间既如水火,也似枝干。强干则弱枝,强枝则弱干。当今朝廷,就学生看来,已走到韩非所言的第三种境地。”
江延儒面露笑意,“那依你看,我一介学道之人,论真才实学,比不得顾徽之,为何皇帝非要我来做帝师?”
云雪臣一怔,“学生也想过此事,只是...道长声名在外,救人无数,为何当不得?”
江延儒沉吟片刻,道:“罢了,与你说也无妨。皇帝要我出山,可不是为了教你学书治江山,谁家天子让皇太子学无为治国那一套?”
云雪臣放下书,一时语塞。心中疑窦丛生,“这....也是我的困惑。”
“皇帝服食所谓能够延年益寿的丹药,五脏六腑已染沉疴。肺病尤甚。”江延儒正色道:“你切记,方术长生,皆是胡言,这世上谁人不死?当今天子三番诏我入宫,我拒之不受。后来他派来唐家那小子带三千兵马围了青牛镇,以镇中人的性命逼我出山。”
云雪臣一惊。
江延儒继而道:“于是我松了口,若将来太子需一人来教引,我愿意入宫倾囊相授。否则,当场杀了我便是,不必多言。”
“所以他才顺水推舟要我入朝,”云雪臣恍然中带着讶异,“可是道长,为何你选了我?”
“这嘛,我自有我的理由,”江延儒揶揄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透过他的皮囊与某个熟识魂魄对视:“至于皇帝,于他而言,只有对着你这个形单影只的皇太子,才能勉强说一句放权。若是旁的哪个皇子,我自然要落得个勾结皇子威胁皇位的名声。还怎么等到今日,与你说这些话?我多年前卜算出文曲星的方位,又在他们有难时各伸了一把手,为的就是今日你入朝时有人帮扶。”
云雪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我平生最厌恶官场,为你指点江山何方异动倒是可以,至于其他,郑芳年自会为你解惑。还有,你身旁那个叫白陵的小子,他————”
“殿下,郑大人拜见”
叩门两响,白陵的声音传来。
云雪臣起身向江延儒行礼,“昨夜与郑大人约的酉时详谈皇陵案始末,我失约未去。他今日提早这些时辰亲自来拜访,恐怕有要事相议,学生先去。”
江延儒颔首示意,云雪臣匆匆离开,殿门外白陵回头冷冷与江延儒对视了一眼。
“哪怕洗尽前尘,这份警惕倒是半点没变么”老道士望着二人背影消失,低声自语。
*
御书阁。
云雪臣立在窗边,捏着个薄胎瓷杯对光端详。他不理会白陵,白陵也不开口,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片刻后,从窗内能看见宫人引着郑霓在花影重重外的小径上忽隐忽现的身影。
云雪臣这时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白陵,忽肯定道:“昨夜用饭后你一言不发,白陵,你怨我。”
“没有。”白陵避开他的注视,“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昨夜才意识到你我身份在人间的差距,行为举止更要符合世人眼中的模样,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害了你。殿下,过去是我逾距。”
云雪臣意外,“你真这样想?”
“是。”
“那你能告诉我,每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你在想什么?”云雪臣似笑非笑问。
白陵垂眼,“我在想敌人在暗,而你在明。东山一事虽有惊无险,但我仍心有余——”
云雪臣向前走了半步,与白陵极近地对视,突然伸臂向前虚合一瞬,又很快抽回,他点头道:“的确心有余悸。可你我之间,不能生了嫌隙。你有话就该说出来,生着闷气,我无从猜测。”
这话听着像告诫,可他的动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简直像个似是而非的拥抱,周身还带着若有若无药汤的清苦。
直到御书阁门外响起一声“殿下,郑霓求见”,白陵才木着脸吐出最后一字:“——嗯。”
云雪臣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外殿走去。
“郑大人。”
云雪臣客气道。
白陵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去深思为何云雪臣会说这样的话,又这样对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跟上。
郑霓一见云雪臣便道:“有进展了!官家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力查此事,可...”
“侍卫亲军马军司的人马在郊外荒山试用兵部新制的霹雳炮,因威力太大,兵将把控投石车出错,撞上了对面的东山。只是时运不巧,遇上暴雨,致山陵崩塌。马军司副都指挥使早在半月前就询问司天监阴晴定下日子,特地找了个阴雨天,以防引火烧山。只是没料到下了这场暴雨。此事来龙去脉皇城司天不亮便报来审刑院。臣亲自审察的口供与状书,竟...毫无漏错。”
白陵的目光冷电般扫过去。
云雪臣轻声自语,“如此说来,是我挑的日子不好,该自认倒霉。”
“这的确是太巧了些,”郑霓犹豫片刻,道:“臣以为殿下或可亲自一见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穆远修,此人原本就是个攒军功提拔上来的武将,向来行事谨慎,他前日回京,得知殿下受惊之事,天不亮就亲自来过审刑院亲自将此事来龙去脉细说,兼有当时定下日子的在册记录。然而天子震怒,殿下若要追究,穆远修或许会失职丢官,更甚者性命不保。可若殿下言语稍加安抚,自然得一助力。”
“那就见见罢。”云雪臣道:“可皇子不得与朝臣私交。如今父皇已醒,我实在没有借口与这位穆将军见一面,郑大人可有办法?”
白陵缓缓紧握双拳,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不必处心积虑,明晚我朝为迎夏国来使设宴洗尘,您可以借此机会。”郑霓道。
云雪臣颔首,“竟忘了这茬,不错,是个好时机。对了,萧玉山这个人,郑大人可熟悉?”
郑霓道:“臣外任擎州知州事时与萧玉山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心机深沉,行事狠辣,绝非易与之辈。殿下怎会问起此人?”
“武安侯在萧玉山的地盘上死得不明不白,”云雪臣道:“对此事的处置,今日宫里可有消息?”
郑霓面露愁容,摇了摇头,道:“没有任何动静。国失将星,乃是凶兆。民间流言已起,传西北将乱。”
他来只为递这消息,言尽于此便告辞回署。
郑霓前脚刚走,韩无谋后脚便敲开了东宫大门。皇帝降旨,令白陵随军接回武安侯白黯遗体。
这道旨意来得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云雪臣问:“随谁的军?”
韩无谋躬着身道:“武安侯因萧玉山陷害身亡,噩耗传来,民心不稳,官家震怒。派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穆选修带兵南下剿匪。”
白陵接了旨。
云雪臣一手扶窗,凝视着扶疏花影之外韩无谋离开的背影,头也不回道:“我怎么觉得有人故意挑起这些接二连三的事端,就是为了让我们疲于奔忙,喘息不能呢?”
白陵低声道:“皇帝这分明是要萧玉山的命,萧玉山岂能束手就擒?”
“你我从前在京城皆是籍籍无名之辈,一夜雪事发,皇帝令丘存壑追查真相,如此酷吏,阉人骇然,凶手本该按兵不动才是。可唐敬持被人支走东川,冕陵山崩,白黯身死南境。冕陵失窃一案不夜河已经查了不少时日,也不见出这样多的乱子,为何当你一入朝堂,变数又接踵而至?”
“原本追杀我与谢方夺的人是在我们潜入皇宫后才出现的。你那日与我说,阉人带着殿前司的人去不夜河强行请你回宫,殿前司兵马守卫皇宫,俞乘察觉我们夜潜,派人追杀是在情理之中。可皇帝心血来潮指我做东宫卫率,俞乘于是作罢此事。”
“阉人左右逃不过是入内内侍省的人。”云雪臣凝神思索,道:“他们曾经听命于内中高品都知魏明德,魏明德如今在狱中,剩下一手遮天的韩无谋。可俞乘身为殿前司都指挥,这群人只有怕的份,又岂敢狐假虎威....”
云雪臣仿佛自问,可思及今日流言,他眉心愈发紧皱。白陵比他高出些许,居高临下详视了会眼前的人,抬手一寸一寸抹平了云雪臣眉眼之间簇生的细褶。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二人早已经暗中勾结,要悄无声息地抹去所有事关此案的人。而你横空出世,皇帝又将我指给东宫,他们本该继续锲而不舍暗杀我,可那些人却都销声匿迹了。你还记得武安侯与我说过什么?”
“他宁愿你抗旨,也不想你沾上冕陵的案子。”云雪臣微微睁大了眼,心绪百转间渐通明,照亮了他心底重重的疑云,“武安侯与太子同时出事,皇帝受了刺激病倒。若我那时死在冕陵,冕陵的失窃案便会变得无足轻重。东南二地看似祸乱,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人四处兴风作浪,妄图在转移所有人的视线...”
白陵继而道:“所以东南二地的乱子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那人想要从一桩盗窃案中隐瞒什么。”
“你说得对,所以我应找个得力靠山先保我性命无碍,而后再收回目光摸清这桩皇陵失窃案的始末。”云雪臣喃喃自语。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白陵在他说出“得力靠山”四字后,陡然淡下去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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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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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