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主府中小住了十几日,冬雪渐散、气候开暖,却始终不见段家再有动静。
年初一那夜的刺杀成了一场映在水里的梦,更像一柄悬在头顶上的刀,时常让人觉得那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想象,但实则段芝蓉跟珠蒙尘又都清楚,那夜的事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段家定不可能放过惦念段暇人头的刺客,如今的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日后的一击必中。
珠蒙尘深知此理,在段芝蓉好几度要忍不住再去行刺时都将人劝下,而后者虽仍不对她有什么好脸色,在这时候却竟也愿意听她的话。
连珠蒙尘自己都没想到。
这日好不容易开了晴光,珠蒙尘打算趁此机会逛逛舆扬城,段芝蓉不知从何听说她的打算,竟主动要为她带路。
珠蒙尘不应不避,只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只是两人还未踏出院门,便有一小厮找来:“珠姑娘,我家大人请见。”
珠蒙尘脚步顿住,虽这小厮未明说那位“大人”是谁,她却不难猜到要见自己的人应是褚氏家主,也是这座城主府的主人,褚公越的父亲——褚怀序。
她歉然看向一旁的段芝蓉:“段姑娘,那只有改日再约了。”
段芝蓉却问来传话的小厮:“谁要见她?见她做什么?”
“是城主大人要见珠姑娘,至于原因,大人并未明说。”小厮为难地看向珠蒙尘,“珠姑娘,您看……”
珠蒙尘自挡在自己面前的段芝蓉身后走出,她手拍在段芝蓉肩上,道:“我无事,很快便能回来。”
“关我什么事?我只是问问,又不是关心你。”
段芝蓉瞪着她,目光不断在珠蒙尘跟传话小厮脸上打转,最后冷哼一声,折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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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怀序的住处在城主府中之最中,公私并用。
他院第一扇门便是书房,书房最里侧放了一张小榻,外以屏风阻之;再外是办公用的公案,上积公文无数,却不显乱。公案左右两侧是两张楠木质的书架,与其他文人喜欢在书架小格里放古玩装饰不同,褚怀序书房里的书架上全是书,上面塞得满满当当,无有一处多余。
珠蒙尘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低眉行礼:“城主大人要见我?”
褚怀序本在写字,被她入门的声音打扰也不停笔,反而是在听到珠蒙尘不卑不亢叫自己这声后一顿,抬起的眼中尽是打量:“你不怕我?”
珠蒙尘反问:“听闻舆扬城城主向来勤政爱民,小女子为何要怕?”
这话无疑逢迎进了褚怀序心坎,他长臂微展,微笑着邀珠蒙尘落座。
珠蒙尘只盯他看了两息,未有迟疑,落落大方地坐在了距他最近的一座。
褚怀序便复又提笔写字,他在珠蒙尘面前随意极了,言谈举止间不像一城之主,反而更像一位普通的长辈:“你是从南方来的?”
珠蒙尘也笑:“大人既然已查探过小女子的来历,如今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话我不爱听,显得本城不够诚意。”
纸上最后一笔落下,褚怀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才终于搁下笔,正经将目光落到珠蒙尘身上。
他落座主位,道:“本城并未查探过姑娘虚实,只是心中猜测,你是仙京的人。”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尤其褚怀序说自己没有查探过珠蒙尘的身世,却不告知猜测她来自仙京的原因,若是珠蒙尘心智不稳,此时便要自乱阵脚,主动卖出破绽。
真是一只奸诈的老狐狸。
识别出他的意图,珠蒙尘也不否认,只道:“从前是过。”
“哦?”褚怀序当真对她的话十分好奇似的,“为何是是过?”
珠蒙尘垂下双目,做出一副失神之态:“小人是仙京明氏嫡女的贴身侍女,大人若知晓仙京去年的结党一案,便该知道小人为何是‘过’仙京的人。”
她特意咬重了“过”音,话意再明显不过,反倒褚怀序意外她的坦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珠蒙尘状若不解:“大人为何如此震惊?这些褚公子没跟您说吗?”
褚怀序眸光隐动:“他与我说什么了?”
“在下的来历。”珠蒙尘沉吟道,“或者大人召在下来前并未知会少城主,因此少城主才还未来得及告知大人小人的来历。”
这番话明面解围,实则挑拨,褚怀序终于收了玩笑神色,他敛去浮于表面的自恃与猜疑,重新问了一遍:“姑娘是仙京人?”
虽还是方才的问题,却不全然是方才的问题。
珠蒙尘一顿:“仙京无我容身之地,兴许往后再不回仙京,便算不得是仙京人。”
褚怀序道:“可姑娘是在仙京长大的,毕竟有养育之恩。”
珠蒙尘道:“对小人有养育之恩的是明家而非仙京,对小人有恩的是小姐而非圣君,因而小人要侍效的本该只有一个明家。
“而如今明家覆灭,世上再无小人容身之地,自此飘萍无依,便只能算得上是盛州人——是包含了七十二城的盛州,而非仙京、亦非舆扬城。”
说完,她冲着褚怀序浅浅一笑,仿佛真的询问:“大人觉得呢?”
褚怀序忖度问:“当日结党一事,明家满门流放,姑娘又是如何避开官兵,逃离押送队伍、只身北上?”
珠蒙尘摇头:“小人不需避开官兵,亦不需从押送队伍中逃出来。”
褚怀序轻问:“此话怎讲?”
珠蒙尘道:“明家出事前夕,小姐似有所感,提前将小人的身契一类交出。她令我北上,让我远离仙京,是以小人捡回一命,方能得见城主及二位公子小姐。”
褚怀序若有所思,半眉轻挑,话声里多添一二玩味:“所以你背弃旧主,只身逃命?”
珠蒙尘一顿,半阖起的眸子里透露出几分低落:“若早知小姐是去赴死,我不会离开仙京。”
褚怀序侧身为自己看了杯茶,声音悠缓:“你若真有此心,在来舆扬城的路上便该自裁。”
这话决算不上什么好话,珠蒙尘闻之一愣,复道:“城主大人说得有理,若这条命不是小姐给的、若小姐不愿我活下去,小人也不愿残喘存世,听旁人叫嚣我去死。”
这便是明着回应褚怀序方才的话了。
指示一个女人去死……褚怀序是万万不愿沾惹上这样的因果的。
刚端起茶杯的手又放下,半倾在椅侧的身子也坐正,褚怀序不换话题是否转得僵硬,只问:“听说姑娘赴往舆扬城途中曾遭人追杀,这又是何故?”
珠蒙尘想起往事,笑得凄然:“小姐是被冤枉,明家遭逢的是无妄之灾,我曾幸得小姐垂怜,又死里逃生,有人为防事变,想要斩草除根,似也无甚古怪。”
她说得有理有据,所有事件都有足以匹配的起因,让人怀疑不得。然正因为事事合理,反倒让褚怀序觉得此事古怪,套在珠蒙尘身上的迷雾也随之更深。
褚怀序双眉皱起,尚未多问,珠蒙尘擦了擦眼角,道:“小女子初来乍到,来历成迷,大人心中多疑,情之有原,就算让小人搬出城主府,失了此处庇护,也无话可说。”
她面上柔弱,泫然欲泣之态令人望之生怜,褚怀序仍觉珠蒙尘不如表面看来这般无辜,却揪不出什么错处,只能说:“本城身为一城之主,城主府也常扫住八方来客,你既是吾儿客人,怎会赶你出府?”
珠蒙尘道:“大人怀疑小人,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怕大人因疑生疑,而非小人本身形迹可疑而生疑,若是后者,小人留在府中也不过是自讨没趣。”
这段话比前面的真诚许多,褚怀序默之不语,被她那句“因疑生疑而非本身形迹可疑而生疑”镇住,半晌过后,忽然一笑。
道:“既如此,本城欠姑娘一个人情如何?”
目的达到,珠蒙尘无意继续卖惨,抿唇道:“无需人情,城主大人只需向小女子解一惑便可。”
褚怀序问:“姑娘问便是了。”
珠蒙尘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问:“小女子想知道……十年前段家的那场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