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
褚公越作歉然状,也不觉得让郎中听到自己示弱使他丢了面子,“未有证据便疑心姑娘是我之一错,因此致使姑娘受伤乃我之二错,双错并发,姑娘想要如何讨回?”
珠蒙尘并未立即作答,等郎中为她上好药、嘱咐完养伤事宜之后,她动作轻柔地转着仍有些发痛的手臂,先向郎中道了谢。
等把人走了,照顾的婢女也跟着退下,堂内只余他们三人,珠蒙尘才缓缓开口:“为段芝蓉平冤如何?”
她的话太出乎意料,褚公越一时错愕,待反应过来珠蒙尘说的是什么,虽未开口,露出难色的神情已然给了回答。
珠蒙尘笑了一声:“说着玩的,褚公子不会当真了吧?”
褚公越道:“此事复杂,姑娘若有其他要求,褚某必定全力赴之。”
“罢了。”珠蒙尘未有心思与他二人多言,“我想要的褚公子给不了,若是真心歉疚,不如……”
她眸光一转:“不如往后卖小女子个方便,往后我若做了什么城主府不能容的事,还请褚公子当没看见。”
褚公越一愣,等他回过神来,珠蒙尘已经起身离开了褚淞吟的院子。
话音最后一字落下时她刚好行出院落之外,褚公越望着她的背影,许久不发一话,反倒是褚淞吟有些不满:“哥,你就任她这么瞧不起你?”
褚公越收回目光:“她的性子与明月倒是极为相似。”
“哥还在怀疑她是明姐姐?”
褚淞吟虽然对他的猜测不信一分,但到底对兄长怀有敬重,她想了想,“不若这样吧,今夜我潜进段府把段暇的人头砍下来,再去向珠蒙尘投诚,然后顺理成章诱哄她说出来历身份,哥你就不用猜了。”
“胡闹。”提及正事,褚公越眉宇间的那点怅然尽消,转而换上一副正色,“段家的家主,哪里是你说杀就能杀的?”
褚淞吟耸了耸肩,她深知兄长自有打算,于是换了个话题:“我今日几经试探,她都没有回击,只是一味闪躲,看起来确实没有武功傍身。”
褚公越垂袖而坐,敛目下视,未有言语。
褚淞吟问:“哥是想到了什么?”
“明月先天不足,不适合习武。”褚公越眉眼舒展,轻声道,“我记得她曾来信说过,明氏耆老担忧她外出遇险,贴身婢女随侍无一未有一方大能的功底,若是珠蒙尘真是明月的贴身人……”
褚淞吟了然:“哥是怀疑她是假借明家的投机之徒?”
“此事暂未定下,还得等我派出去的人从仙京回来了才知道。”
话说至此,又是一顿,褚公越揉着眉心:“今日的事是我们对不住她,你暗中对她多照料些,若是她真要做什么,只要不危及城主府,便也随着她去。”
褚淞吟问:“那若她真的要对段暇动手呢?”
“你便多替她善后。”
褚公越说着,惯来平和的脸色竟然显出几分杀伐果决的凌厉。
褚淞吟少见他这般模样,顿了顿问:“哥你既然不打算阻拦段芝蓉复仇,为何不愿意帮她?”
实则她心底对段芝蓉的经历也颇为动容,只不过碍于某些原因,她以后就坐视不理。
褚公越也说:“这事哪是我想帮就能帮的?”
他叹了口气:“城内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早就被腐朽烂了根底,各势力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三族明暗里争权夺利,你以为褚家掌有城主之职,便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
褚淞吟揉了揉额头,问:“哥想怎么做?”
褚公越别开目光,道:
“舆扬城建城已逾百年,从一开始的尊于圣朝,到几十年前崇武之学兴起,随着圣朝境内各大小势力不愿屈居圣君之下,舆扬城也自立门户,不再听命圣朝,至今已有四十七年历史。”
他眼神逐渐放空,只见窗外霜雪初停,阴沉的虚空上积着霭霭沉云,风卷残云逝散,枯枝乱舞,暂还算得平静。
却几乎明眼人可见,今夜又将是一场大雪。
会客的厅内烧着炉火,褚公越身裹氅裘,却无端觉得冷了起来。
他拿起火炉边的铁夹在炭火里拨弄,火舌跃得更旺,带着热气的火光攀上他的面颊,衬他眉眼添红,柔目更缓。
竟是一副悲悯之态。
“旧习突变时总难适应,不再向仙京岁贡以后,城内比之先前宽裕不少。多出来那些原本该送去仙京的东西被各势力争夺,也有本不起眼的门户投机冒身,在这城中挣得一席之地。往后延续四十七年,当初的鸡犬不宁被岁月磨平,人人都习惯了舆扬城如今的样子,要想变动,难如登天。”
褚淞吟虽平日里神经大条了些,却并不痴傻,听他说来这桩旧事,虽仍有些云里雾里,到底能窥见一二关窍。
她问:“哥是想借她的手做什么事?”
“如今的舆扬城……”褚公越声音淡淡,为防有心之人,越说越低,
“虽脱离圣朝之后,舆扬城得以与仙京平起平坐,但国法被城法所替代,横添错漏,有了错漏,便给了手握权势之人钻研的机会。”
褚公越神色一凛,向来纯良谦然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杀机。
“冤屈之道不得伸张,恃官恃权恃财恃势者为非作歹,平民所愿之公理不见天日,城法为权钱者侍,而不施漏于苦难之人,此之城法,绝非我道。”
褚淞吟听他说了这么许多,不由怔愣:“哥是在为段芝蓉鸣不平?”
明明先前段芝蓉也不少来击登闻鼓,褚公越向来是好声好气地将人请走,虽未相与为难过,却也未曾施以援手,怎么如今被珠蒙尘挑拨两句,竟然发了善心?
褚公越摇头:“段芝蓉冤屈也深,可她能年年击登闻鼓,使城中街巷百姓之间流传段家冤屈,还能全身而退,已然比许多连冤都诉不得的普通人要好上许多。”
“要我看哥你就是被那珠蒙尘蛊惑了,舆扬城哪有你说得那样污腐?”
褚淞吟不以为然,随手拈了块糕点送进嘴里,“况且哥方才说的……什么恃官恃权恃财恃势者为非作歹,自古哪个地方不是这样?”
“小妹,自我们出生起,舆扬城便就是这副模样,所以我未曾想过,城中是否能有另外一番模样。”
“什么意思?”褚淞吟听迷糊了,“哥,你跟我说话别带跟外人的弯弯绕绕。”
褚公越一顿:“我从前以为城中如此,是世道如此,天底下苟延残喘的又何止舆扬城这一隅之民?可那日珠蒙尘不惜为段芝蓉的冤事得罪你我,我却感到了自惭形秽。”
“为何?”褚淞吟不解,“哥是天底下顶好的男子,当年道玄法师北上出关,途经舆扬城,都对尚在襁褓之中的哥称赞一句世间堪有如此儿郎,至今引为佳话,哥的一行一举都是城中男子典范,你若自惭,难不成叫其他人去死不成?”
“小妹。”褚公越无奈摇头,“褚氏家训是什么?”
“善自省者成其材,喜于恭维者惰怠其心,是故尊前而弃后,拥让而废骄慢,族人循之此规,未敢有所不从。”
褚淞吟脸色难看,“我知道错了,哥你别撵我去祠堂抄族规。”
“你啊。”褚公越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你觉得明姑娘如何?”
“虽然行迹成迷,应当算得上是个好人。”提起这个,褚淞吟兴趣大起,再不似方才打蔫的模样,“就是嘴上不饶人了些、性子硬了些,不像寻常女子的娇娇模样,我不喜欢。”
“就你这喊打喊杀的性子,也好意思说别人性子硬?”褚公越一笑过后垂目低思,道,“不过她这模样,倒也适我所用。”
褚淞吟心下大惊,问:“哥你想做什么?”
褚公越反问:“小妹,你希望这舆扬城中再出现第二个段芝蓉么?”
褚淞吟自然是不愿意的。
其实自从方才褚公越对她说了这平常都不会说的许多话,褚淞吟心里便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只是褚公越并未明说,她也不擅长猜人的心思,直到如今褚淞吟也摸不准兄长是如何想的,心下忖度:“不想。”
这是顺着褚公越的心意说,也是她的心里话。
只是……城中见不得人的那些个腌臜事真有兄长说得那样泛滥么?褚淞吟不信人心败坏至此,但她更信褚公越。
她说:“兄长有任何想做的事便大胆去做,若真惹了什么麻烦回来也不必怕,城中同辈之人还无人是我敌手,若辈分大些便交与爹娘干涉,你既是为了舆扬城好,他们自然站在你这边。”
“多谢。”褚公越揉了揉眉心,笑道,“有你这些话,我便放心许多了。”
“哥你跟我客气什么?”褚淞吟摆摆手,又问,
“那哥如今是想做什么?替段芝蓉申冤开堂还是直接去把段暇那老贼杀了?霸占了别人家产这么多年,也真不知他是如何好意思每年都来府上寒暄!”
“都不是。”褚公越轻轻摇头,他复又去看炉中炭火,冰凉眸中风雪尽化,现出他本来面目的几分温柔谦然。
听着炉火中的轻微响声,褚公越又往里加了把炭火:
“我要你帮我杀了段芝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