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仪最终还是倒下了。
看着脚下狭窄的栈道,眼前便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可能就尸骨无存。但好在这段路陆机已经走过了,旁边山壁上钉好了绳索,大大降低了伤亡的风险。
平时行军很少走这条路,但为了争取那一丝一毫的时间,只能兵行险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桓玄会发现,眼前燕国的祁连大营已经变成一座空营,陆机和贾仪只能抢这么一点细微的时间差来完成这次战术。
贾仪双手攀着绳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身后的士兵们排成一字前进,远观仿佛一条长龙盘桓在山坳之间。
他感觉自己的手臂用不出力,眼前也一阵阵眩晕,但他不敢松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陆机固定的绳索足够牢靠。
贾仪不敢一直看着脚下,刚想抬头,脚底力一卸,在青苔上打了个滑,半个身子已经晃到栈道外面了。
鲍照一直盯着贾仪,见情况不对,立马一拉贾仪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山石,生生在贾仪完全滑出去之前把他拉了回来。
中间发生了惊险,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停了下来,长龙瞬间凝滞了。
贾仪贴着岩壁大口喘着粗气,但身上动作不停,挣扎着站起来。鲍照还想来扶,贾仪直接把他推开。
“将军!”
贾仪摆摆手:“我还没事,不能停在这里,继续走。前面就是广陵城,今天晚上我们就在那里落脚。”
贾仪声音很坚定,眼神也很坚定。鲍照不敢反抗,只能对身后的弟兄大喊一声:“继续走,小心点。”
接下来的路,贾仪强打精神,幸运地没出事,同时也要归功于陆机的保护措施。贾仪在前面空地上休息,等着后面所有的士兵陆陆续续地走出栈道,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布置下一步的方向,但站起身的瞬间,小腿却没使上力气,眼前一黑,直直地跪了下去。
鲍照惊呼出声,三步并两步地扶起贾仪,手一探鼻息,“还活着!”低头细看,才发现贾仪已经晕过去了。
鲍照环视周围的士兵,咬咬牙,说:“无论如何今天我们一定要到广陵,我来背将军,谁都不许懈怠。”
说完,鲍照点出一名小将:“你平时跑到快,你直接从西南斜出山谷,在半路截住陆将军,告诉他这里的情况,请求下一步的指示。听懂没有!”
紧急时刻,没有人推脱责任,那小将立刻大声称是,领命便离队独行去报信了。
鲍照在旁边士兵的帮助下把贾仪背起来,用破衣服撕开打了个结,把两人系在一起。鲍照掂了掂贾仪的分量,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贾仪是属于偏瘦那一类的。
鲍照望了一眼来路,又看向了前方,朗声喊道:“出发!”
陆机把车架远远地甩在后面,只带了贴身的两个士兵一起驾马前行。
赵国不产马。祁连山南坡终年日晒,为阳坡,附近也没有水源,所以一片像样的草场都没有。反观燕国,祁连以北就是大片大片的优质草场,养育了一代代的大燕铁骑。
奈何祁连山也是天险,骑兵难以突破山隘阻隔,所以陆机的士兵尚且得以应对。
当然赵国也有自己的马,南方的水乡里长出的马,见不得大世面。当年赵国开国皇帝赵晨,曾试图用这种马建立属于赵国的骑兵,但马看见铁甲兵戈就吓得走不动道,鲜少有能用的,更别提上战场了。
赵晨大怒,直接把这种“发配充军”都不要的马丢给了民间,反倒被有心人发掘出用途——送信。
这种马虽然胆小,但好在耐力强,跑一天也不会累。所以后来无论是自家出行,还是送信送货,都大量采用这种马匹。赵国发达的经济,说起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现在陆机座下的就是这种马,后来人们用产地称呼其为“乌蒙”。可纵使这种马耐力再好,也架不住陆机这样使唤——陆机已经连续一天没休息了。跟随的士兵感觉自己的大腿上的老茧也快被马鞍磨破了,但看着陆机的神情,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陆机本来是很急切的,但也没有这样急。他这么匆忙的原因是,前线的探子传来情报,桓玄不出半天就发现了自己的空城计。
也就是说,贾仪出发没多久,桓玄的马蹄已经踏上了赵国的国土。
陆机看了眼高挂的太阳,松开拉着缰绳的一只手,把额头上的汗抹去。他一路上都在算,算自己能否在桓玄到达之前抵达广陵。
贾仪的行军速度在骑兵的对比下绝对算不得快,唯一节省出来的时间就是山坳里的那段栈道。
没有熟知广陵水土的人带路,桓玄决计发现不了那条小道。当然,他的骑兵也走不了那山壁上的栈道。但就算绕路,也离广陵只有区区百里左右。
陆机突然无比羡慕燕国的骑兵。他心里早已经不是第一遍骂娘了,京城那些吃干饭不办事的废物官员,早在三年前陆机担任大将军一职的时候,他就上书请求拨款建立马队。就算不上战场,运运后勤物资也好。
但那群京官一个个看北方多年无战事,便一心想着中饱私囊,谁来管日益强大的燕国和野心勃勃的桓玄呢?
但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乌蒙马左前蹄突然失衡,眼看就要倒地,陆机机敏地紧拉缰绳,乌蒙吃疼,后腿发力,将前蹄翻起。同时陆机从侧面滑下马背,借着左腿蹬地的一下,将马重新拉直。
虽然陆机免去了坠马的一幕,但这马很明显用不了了,陆机转头看了眼身后两个士兵的马,马鼻子喘着粗气,看样子也快油尽灯枯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陆机的脸色阴沉地要滴出水来。广陵城的城墙已经在天边若隐若现,陆机提起一口气,对着身后的两名士兵说道:“弃马,从这山坡下去。”
那两士兵看了看这山坡的斜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陆机已经跳了下去。两士兵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连忙跑到崖边往下看,陆机将身体尽量紧缩,收起双手双脚,身体微侧,借着杂草的掩护往下滑。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眼,感觉不跳也是死,跳了还有一线生机,赶忙跟上陆机的步伐,一前一后地跃下了山坡。
陆机将头也缩起来,两旁不时有树枝或者灌木刮过护住头部的手。陆机用余光看着逐渐接近的平地,估算着落地的时间。
“三。”
“二。”
“一!”
数到一的时候,陆机脚瞬间蹬地,借力往前一滚,最大程度地化解了高速下滑的冲击。但陆机试图站起来的第一次也失败了,双腿受到的冲击比想象的还要强烈,索性就坐在地上缓解一下。
“妈的!”、“操。”
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两个士兵就没有陆机这么好运气了,在坠落的最后时刻姿势变成一个球,用屁股硬接地面,连打几个滚,在陆机身前摊成一张饼。
另一个的情形也差不多,趴在不远处,一抽一抽地喘着气。陆机眼睛落在眼前少年的脸上,那少年喘着粗气,也没忘对陆机笑笑。
陆机偏开头,这次可以说是他强行要求这两个少年陪自己赌命,但凡山坡上出了任何一点差池,都是小命不保的结局。
“你叫什么名字,跟我几年了?”陆机轻轻问。
“我叫王长明,他是史广,均鉴四年就跟着将军了。”躺在陆机前面那个少年,立马坐起身,想了想察觉不妥,又补了句:“报告将军。”
陆机摆摆手,示意无妨,也叫他不用起身:“没事,你们再休息一下,到广陵还有一段路。”
均鉴四年到均鉴八年,已经五年了,他手下的将领尚且不认得几个,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只有鲍照一个。每当打了胜仗回来开庆功宴的时候,看见营地里的士兵们能勾肩搭背地侃天说地,明明不是被同一片水土养育,却好像能生出一种浓厚的同胞情谊。
陆机感到很难过,每次经历这种场景,陆机都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困惑。鲍照是最能感受到这一切的人,所以他每次都会强行把陆机拖进最热闹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起狂欢,但陆机心里的迷惑还是未能削减半分。
后来,他终于知道这种情绪的名字叫什么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儿了,这在诗人的笔下称之为“思乡”。
贾仪从傍晚开始发热,但一直喊冷。
军中棉被都是一人一套,没有多的。鲍照没办法,只好将衣服什么的都披在贾仪的被子上,好让他感觉舒服一点。
所以当陆机进入临时搭建的营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陆机自己身上也破破烂烂的,一副铠甲也被山坡上的石块磨得坑坑洼洼,说不出的风尘仆仆。所以当他冲到贾仪床边的时候,显得不像的来接应的,反倒像是同病相怜的兄弟。
鲍照也不敢问,其实他还有个疑惑没说出口,他憋了一早上,但现在陆机来了他却没机会开口。
“明明贾仪就是朝廷钦点的大将军,那为什么陆机早上却说是他的家属呢?”
但鲍照下意识地感觉这话问出口,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就乖乖出去了,顺手把帐门关上。
贾仪说不清楚自己是在睡觉,还是处在一种奇特的状态中,明明对外界的事物都能做出反应,却不能真正清醒过来。
陆机见过贾仪这个样子,但他不希望贾仪以后都这样子下去。他眼中的贾仪一定是快乐的、跳脱的、无拘无束的,而不是像这样被从前的梦魇,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中。
陆机看着贾仪揉成一团的眉心,感到心里突突的疼。
贾仪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借用着一片叶子来抵御瓢泼的大雨,他只能把自己缩起来。他好像记得自己,也有过风雨不愁的时候,但又是什么时候又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
在小狗又冷又乏的时候,它感到自己被温柔地抱了起来,四周充斥着暖和的气息。它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但又害怕这温暖须臾便消失不见。但这个怀抱好像没有离去的意思,小狗舒服地“唔”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机把手搓热,伸进贾仪的被子里,贾仪的额头很烫,但手冰凉的像是冬天边塞的雪。陆机突然感到手被抱住了,他一呆,然后手就抽不出来了。
贾仪抱的很紧,陆机感觉自己心跳的也很急。他感到了一种依赖,而这种依赖让自己特别高兴。但想到明天早上,贾仪醒来后,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抱着他的手入睡,陆机就一阵不快。
陆机用另一只手抚平贾仪眉眼中的阴郁,转头看见铺在被子上的大衣有点眼熟,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衣服。这件普通的衣服,却被贾仪不远万里地从边境,带回了广陵,陆机感到高兴又心疼,帮贾仪把被子掖好,估摸着今天是走不了了,便和衣伏在贾仪身边睡下了。
陆机的手被贾仪紧紧抱在怀里,他用手指感受着贾仪的心跳,直到渐渐平缓下来。陆机感觉自己也要化在心跳声中了,他在黑暗中轻轻说:“我也让你感受一下我的心跳。”
贾仪“嗯”了一声但没醒,翻了个身,但没放手,于是陆机笑了,满含着所有的情意:
“晚安。”
1.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蜀道难》李白
2.乌蒙:原属云南马的一个类群,小型马,善于走山路;是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中,运送货物的重要成员。
3.栈道:战争中运送士兵、物资的重要途经,最著名的有刘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诸葛亮出祁山北伐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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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暗渡陈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