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这个混乱的梦中,沐华年、沐锦和卧龙先生一个个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笑着向他打招呼,说着再见,贾仪想去抓他们的袖子,但他们的身影却化作光影破碎,片片消散。
贾仪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突然从梦魇中惊醒。
贾仪眼前有一只手挡着他的眼睛,自己的手也抓着他的衣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你还没睡?”贾仪问,手松开了刚才紧紧抓住的袖子,想抬起头。
陆机却没把手收回去,反而又把贾仪的头重新按回去。凑到贾仪耳边悄声说:“没到时辰呢,你再睡会儿。别怕,我在呢。”
贾仪不知道自己做梦时有没有说什么和做什么不该做的,也就没胆量细究那句“别怕”是指什么。
但是陆机温暖的手贴着额头和鼻梁,指缝透出摇曳的烛火,不时传来细琐的纸页翻动声,虽然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清晰地传到贾仪耳朵里。
但贾仪却并不觉得吵闹,这些与往常不同的声音带来了些许生气,它们都仿佛在告诉贾仪,即使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也会有人在身边守护你。
等贾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营帐的门窗紧闭,看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分。
贾仪一睁眼,正面对上一双充满探究疑惑的眼睛,给贾仪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
对面的人也被突然睁眼的贾仪唬得后退两步。贾仪抱紧陆机留在床上的大衣,背靠墙,看向对方,这才发现这人有点眼熟。
鲍照扭动着面部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但结果显然不太尽如人意,显得像个先天不全的痴呆。
倒是贾仪先开口了,一说话就抛出一连串问题:“陆机人呢?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在干什么?”
鲍照也知道自己的“笑”不太有信服力,于是换回了军中公事公办的语气:“现在已经辰时了,将军特地嘱咐我们不要叫醒……大人?将军卯时就先带大部队出发了,留了一千精兵下来,到时候合肥会师。”
鲍照昨天晚上看到陆机太激动了,完全忘了还有贾仪这一茬。陆机走的时候也没把他身份交代清楚,只说了句家属就轻飘飘地带过了。所以现在鲍照突然想不到该叫贾仪什么,最后只好抛出万能的称呼喊一声“大人”。
贾仪皱了皱眉,不知道是生气陆机不告而别还是什么,将两腿在床上盘了,缩回被子里,闷闷地问道:“平时你们喊陆将军什么?”
鲍照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口:“就‘将军’啊?”
贾仪掏出自己的大将军令,有点想甩在鲍照充满无辜的脸上,但生生忍住了,他感觉自从认识陆机以后,自己的涵养变好了不少。最后只是指着令牌,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将军。”
鲍照感觉贾仪是真的生气了,但他找不到证据,只好点头:“好的好的,将军。”一边心里给陆机记了一笔,这姓陆的果然不是好人,下次开庆功酒的时候一定要多灌他几杯。鲍照暗暗提醒自己。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鲍照好不容易找到了正题,眼巴巴地问新上任的“贾大将军”。
贾仪知道自己已经拖了很久了,陆机在负重前行,自己不能一直躲在他身后,毕竟这也是自己的事。
“3分钟以后走。”一旦决定行动,贾仪就是另一幅模样,飞快地把行囊收拾好,当然没忘记把陆机留下的大衣带上。将大衣折起来的时候,贾仪的耳垂几不可见地红了红,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情感,只好像收拾行李一样胡乱地塞进背包。
营帐外的士兵比贾仪还要快一点,他们本来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是因为陆机的临时起意才留到了现在。一个个整肃好队列,等贾仪走出营帐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在太阳下站得笔直了。
士兵们没见过贾仪,所以当贾仪在感叹陆机的治军有方时,他们也在打量着这个新的顶头上司。眼前的少年人显得过于年轻,虽然这次任务比较轻松,加上没人敢违抗军纪,但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为贾仪作为将军的能力打了个问号。
贾仪也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他只是相信陆机给他留的兵。大手一挥:“跟我走!”
但走了半天贾仪就发现自己太托大了。他自从五年前在狱中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接下来一段时间又大量酗酒,搞的身子骨很差,虽然后来将养了一些时日,但终究不能和常年经受训练的士兵相比。
所以贾仪看着身边士兵行军走路十分轻松,感到十一分的羡慕。但又不想在陆机的兵面前丢脸,只好咬着牙跟上大部队的节奏。
士兵们看贾仪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可偏偏能跟上他们的速度,其实内心了也有一点点的讶异和佩服,不知不觉就放慢了一点脚步,没有原先那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了。
等真的到了正午,太阳就毒辣辣的挂在天上,迫不及待地让众生体会他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这份荣耀并不是谁都承受的起的,一些士兵已经没了闲谈的力气。
鲍照忍不住了,不是他走不动了,是他感觉再走下去贾仪要昏死过去。鲍照离贾仪最近,看的也最清楚,半个时辰以前贾仪就开始埋头走路,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鲍照赶忙喊停贾仪,纠结着措辞,早上已经在贾仪那里碰了个钉子,他不想现在重蹈今早的覆辙。
贾仪费力地停下脚步,看向在原地踯躅的鲍照,沙哑地说:“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鲍照斟酌了半天,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那个,大……将军啊,兄弟们都有点累了,您看是不是……”
贾仪回头看了看跋涉的士兵们,阵型确实比早上散乱一点,于是点点头:“那就休息吧。”
鲍照得了命令,立即大声对后面喊:“原地休整,半个时辰以后出发。”
士兵们立马将重物行李放下,就地找地方休息。贾仪也找了块相对干净点的石块,也顾不得形象,就坐了上去。
鲍照递过来装水的水壶和干粮,贾仪接过水壶喝了几口,脸上灰白的气色才被压下去一点。贾仪没动干粮,他临行前已经交代过,可能直到和陆机汇合之前,这一路上都没有粮食补给,所以要省着点吃。
鲍照看了看贾仪的脸色,再看看被放在一旁的干粮,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将军,还是吃点吧,再省也不能饿着肚子赶路。”
贾仪摆摆手,他不是不饿,只是胃里难受,什么都吃不进去。但他不能说,只好用“等会再说”糊弄过去。
贾仪将两腿伸直,尽量放松地搭在地上,借着地势,望着远处的山丘起伏,罕有人烟。“应该是陆机已经将人撤离了。”贾仪心想,“肯定有百姓会留恋家园不肯离开,这个时候只能用雷霆手段强行迁移了。”
贾仪的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地面,翻起几块泥土。
“不管这次计划能不能成,我都是赵国百姓的千古罪人。”
赵国,扬州。
琅琊诸葛氏在这里盘根错节,扬州地界里一半的城,都和诸葛一氏有关。诸葛氏在扬州的影响力不亚于曾经沐家在京城的威风。
所以,当陆机率领军队到达扬州城下时,城主诸葛宏第一个想法是拒绝开城门,拒绝进城,拒绝迁移。总之,就是不肯配合。
陆机一路上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官员,有被军队吓怕的,有摆鸿门宴想杀人的,也有早早收到消息已经带着家眷跑了的,当然,像诸葛宏这样凭城对峙的也不少。
陆机不想废话,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开辟一条道路,让贾仪顺利地到达合肥。因此,陆机大手一挥,诸葛宏就大惊失色地看到了城外搭起了林林总总的攻城器械。
诸葛宏沉浮官场也有数十年了,大多数时候都在扯皮和你来我往。看见陆机来,下意识地想借着城主之名和他讨价还价,从军方手中挖一块肉下来。但谁知陆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一言不合就开始攻城。
诸葛宏看着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军官,又想到了自己城中那几个拿不出手的兵熊熊,马不停蹄地打开城门,跑到陆机营帐里磕头道歉。
陆机也不在意这个,只要目的达成就好。只是诸葛宏留了个心眼,陆机出示的凭证只是几个兵部的任免文书,和以宰相为首的一些朝中大臣的秘密书信,虽说有调兵之权,但还没到干涉一城事务的程度。
所以,诸葛宏在陆机桌前,揪着那张贾仪的的上任命令看了好一会,就不给个准话。陆机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万一皇上事后清算,诸葛氏会不会背上一口黑锅。
陆机用笔杆敲了敲桌面,将诸葛宏的目光吸引过来:“你只管照做,出了事情都由我担着。”
诸葛宏等的就是这句话,笑嘻嘻地将那张看了半天的纸放在了桌面上,站起身对陆机拱拱手:“那我就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冒这一回险了,希望大将军不要让我失望啊。”
陆机没有接话,用下巴指指帐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诸葛宏又嘿嘿笑了两声,便退了出去。
陆机将诸葛宏丢下的文书拿回来,看着纸上贾仪的肖像,不由得笑了出来。心里描绘着百里之外的场景,照贾仪的脾气,醒过来如果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生气地大哭大闹绝食泄愤吧。
陆机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伏在桌上,强忍着不笑出声。
门口有人影一闪而过,陆机警觉地站起身,大喝:“谁?”
门外,参将尴尬的掀帘子与陆机对视了一眼,没忍住,又把头垂下来。他没见过陆将军这副模样,以前就算打了胜仗,陆机的表情也都是平静的,现在就像是,是……隔壁王二麻子想念他在老家的老婆时的神情。
参将被自己的发现震掉了下巴,陆机却看着他在那发呆,等的不耐烦了,出声骂到:“有事说事,别磨磨蹭蹭的。”
参将这才把自己的下巴捡回来:“另一条路上来消息了……”
陆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所谓的“另一条路”是什么意思,赶忙急切地问道:“快说,怎么了?”
参将这才接了下去:“鲍照派人送来消息,说贾将军身体不适,只能在广陵暂时休整。”
陆机眉心瞬间蹙了起来,贾仪的安危无时无刻地牵动着他的心,一句“不适”可有太多解释了,他恨不得现在自己能瞬间出现在贾仪身边。
“备马,不,备车。我去一趟广陵,你们在这里盯着诸葛宏。原定计划推迟两天,不,一天,我快去快回。”
陆机感觉自己脑子快裂成两半,说话都不利索了,好在给出的指令还算清晰明了,参将领了命令下去了。
是不是一定要请他入世?是不是一定要带他来祁连?是不是一定要丢下他一个人?陆机的思绪纷纷扰扰,让人心神不定。
陆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长叹一声:“真是走火入魔了啊。”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出自杜甫《梦李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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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