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上的水又一次烧开,阿暄熟练地拿起,给面前的三个杯子都斟上,最后才在自己的杯中浅浅浇了个圈,复又把大家杯中的水倒掉,才再次添满。
钰谨看着阿暄手下动作轻巧,楚慕云刚为曹敛瑜施完针,一起从屋中步出。
四人在曹敛瑜小院的石桌前对坐,曹敛瑜的身体一日日好起来,但病根未除。
阿暄有了放手红缎里的意思,只愿一心一意陪在曹敛瑜身旁。曹家日见萧索,曹敛瑜的小院却因这几个月阿暄往来的身影多了几分热闹。
“洞庭新茶要用滚过三次的旧水,且定要温杯。” 阿暄温柔解释道。
“阿暄姐姐,此后我是不是要按照晚辈之礼待你,不该再唤你姐姐了?” 钰谨打趣道。
阿暄也不忸怩,只微微笑道:“那你想怎样唤我?”
钰谨跟上:“我嘛,是很乐意唤你二伯母的,只是你还这么年轻,我怕你不喜欢,不如我还称你阿暄姐姐?”
曹敛瑜瞪了钰谨一眼,叹气道:“又胡说八道,长辈辈分何时以年龄论?”
阿暄肉眼可见地脸红了,低头不言。
钰谨开心地笑起来,一脸磕到了的表情,突然对上楚慕云的目光,他正笑意浅浅地看向自己,钰谨收了笑容,不去看他。
“谨儿,你今年二十有二了。” 曹敛瑜浅饮一口茶,缓缓道。
“啊,是是是。” 钰谨像是早防着这一手,不等曹敛瑜展开话题,就赶忙接话道:“我觉得我能活到八十有八,那二十二才是我生命中的四分之一,人生还很长,我不需要男人,不着急嫁人,二伯你不必为我担忧。”
钰谨一番连珠炮似的发言把曹敛瑜噎得直蹙眉,更是不满地瞪着她。
“谨儿,你不是说过,你很喜欢楚慕云公子,很想嫁给他的吗?” 阿暄打圆场问。
钰谨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咳了好几下,一边抹嘴,一边慌乱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 愣是不敢看楚慕云。
阿暄忙过来递给钰谨一只手帕,笑着为她整理,正色道:“楚公子昨日向你大伯提亲,你二伯想问你,你可愿意?”
钰谨觉得自己的血液有一瞬间静止,她这才敢抬头看了看楚慕云。楚慕云恰恰放下手中茶杯,微微挺身正坐,对上钰谨闪烁的目光。他的神情中有几分严肃,更多的是几分平和的期冀。
阿暄忙起身为几人添茶,还未等钰谨说什么,曹敛瑜小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人缓步入内。
“二叔!” 曹牧齐站在门口望着众人,语含欣喜,身型却饱含沧桑。
啪的一声,钰谨手中杯应声而落,碎裂几片。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西蓉就万事大吉,可那一直压抑着的不详的预感,在此刻向自己靠近了。
曹牧齐落落大方上前向曹敛瑜行礼,并向新婚的二婶阿暄道喜。待到与钰谨对视时,才又换了犹豫和羞愧之色,双手一时不知放在哪里好,有些怯怯地看着钰谨问:“谨儿,你可安好?”
两年不归,曹牧齐蓄了胡子,塞外的风好似将他的面目也重新塑造了一番,行为举止比之前多了不少磊落和沉稳。钰谨惧怕心中梦靥,面上却含泪笑道:“大哥,我无恙。你离家两年才得归,辛苦了!”
曹敛瑜开门见山问:“牧齐,你回皇城所为何事?可是西蓉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牧齐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道:“回二叔,此次乃皇帝相召,我回来述职。” 又转向钰谨道:“谨儿,我今日入宫,皇帝说要见你。”
“见我?为何要见我?” 钰谨不解。
曹牧齐匆匆看了一眼楚慕云,讪笑道:“想必楚公子也得了宫里的邀约,皇帝要见楚公子,和你。”
楚慕云见钰谨脸色不好,并不与曹牧齐寒暄,向众人告退,不由分说牵着钰谨走出来。
不知为何,钰谨只觉得自己脚步虚浮,乖乖地任由楚慕云拉自己离开曹府,坐上石伯的马车。
“可以送我回珠玑巷吗?” 钰谨问。楚慕云捏了捏她的手,点点头。
推开珠玑巷小院的门,小红不在,钰谨故作轻松向楚慕云道:“小红已经快要把漠园当作她的家了。” 说着推开屋门,唤了一声“阿乖”,黑暗中一只小巧敏捷的身影喵地一声跳到钰谨怀里。
楚慕云为钰谨掌上桌前灯,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
“可是很简陋?” 钰谨自嘲道,“没有漠园那般温馨气派。”
楚慕云笑笑,走到钰谨身前,以手背为梳,拂过钰谨额前乱发,柔声道:“你屋中并没有安神的药草或花盏,这些天夜里还会做噩梦吗?”
钰谨没有回避他微凉的手背,看了看怀中乖巧的阿乖,低声道:“你可知,我死过一次,且是被曹家下毒害死的?”
钰谨在桌前坐下,楚慕云在她身边默默陪着,钰谨缓缓道来她记得的点滴。
哥哥以罪臣身份被昭告天下后,父亲被赐死,母亲也随之而去。曹家首次不是以首席武侯的身份入宫,而是包括祖父在内一家人皆要下跪,被斥,受辱。当日回曹府后,大伯和四叔要她离府别住,她悲愤之下还回曹家姓氏,与曹家割裂。
“那时,我养了一条小狗,叫做阿乖。” 怀中的阿乖喵呜低叫了一声,钰谨轻轻摩挲,接着道:“当夜,府里的下人为我送来一碗有毒的饭,我先给阿乖吃了。阿乖是替我而死。”
楚慕云握上钰谨的手。
“为我送饭的人是新面孔,但我搬出去后,有一次回曹府,似是在四婶处见过他,可是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说着,钰谨又抬眼看着楚慕云道:“你可知奉年皇帝宣你入宫是为何?”
“奉年皇帝想要南逃。” 楚慕云平静道:“原先他答应了金逍把奉年让出,而现在,为了要西域饶他一命,又答应赞丽可与金逍将奉年平分,而他想要我资助他金银,为他铺出南逃之路。”
钰谨愣住,片刻才喃喃道:“这么说,大势无可挽回了?你究竟是多有钱?连奉年的皇帝都要求助于你。”
楚慕云温柔笑起来,将钰谨的手握了又握,才道:“我祖上本也是中原血脉。你刚认得我时,要我做你的东主,就应该已经知道我可以要你不必为生计发愁了。”
“若皇帝要南逃,那你又可知他为何将大哥从西蓉召回?又为何要见我?” 钰谨有些猜不透。
楚慕云蹙眉沉思片刻才道:“洞庭府被皇帝钦定为奉年陪都,也许他是想要曹家随他南行,可我不知他为何也要见你。钰儿,你今日见到你大哥似是心神不宁,你可是担心他再次伤你?”
钰谨叹了口气,犹豫半晌才道:“有件事说出来怕是你要笑话……你听说过我身负九命替死神器的传言,那明明是二伯为了保护我而散播的谣言。可我的狗阿乖因我而死,不知为何,我鬼迷心窍去寻了朱逸,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秦予害死。”
顿了顿又道:“我从月前就迫切想见到大哥,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朱逸的感觉一样,我害怕,怕这个诅咒又要应验了。大伯和四叔虽与我不亲,但祖父待我还算不错,大哥也从未刻意害我,我总归不想曹家出事。”
楚慕云不语。阿乖从钰谨怀中挣脱,跑出门外。钰谨心中有很多疑问,但抵不住神思无力,摸了摸肚子,才觉得天色已晚。
楚慕云看着她问:“你饿了吗?”
钰谨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厨房应该还有材料,你要留下用饭吗?小红不在,我只得像从前一样,自己做饭了。”
楚慕云挂上微微笑意:“我帮你。”
二人来到厨房,生火淘米,像是一对默契的夫妻一样准备晚饭,还时不时笑谈几句。直到小红和陶谦同时出现在门口惊呼,并手忙脚乱接过二人手中活计,把他们赶回钰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