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钰谨来到油坊胡同,燕平在把她护送回奉年后不久就离去了,只留下蒙左蒙右作为钰谨的侍卫效力。蒙左蒙右是一对兄弟,都是身强力壮功夫了得,蒙左沉默寡言,蒙右还算爱说几句话。
“屈犁可有什么信?” 钰谨爱抚着她的叵罗雪山驹,转头看着蒙右问。
蒙右这才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钰谨:“一个月前到的,世祖说,只得等钰谨姑娘问起了才能交给你。”
钰谨接过信,不由得有些心虚。自打她回奉年皇城给金逍写了一封信后,仿佛就忘了这件事,一直忙于打工挣钱,也很少有需要来油坊胡同求助的时候。
金逍居然吩咐蒙右自己问了才能把信拿出来,有点任性。钰谨叹了口气,把信打开来读,信中只说了些屈犁和鹞城的天气,还有乌兰楼开发了许多中原菜系很受欢迎,并未讲别的什么要紧事。信中还附了一支被压扁了的山桃花。
蒙左和蒙右在为雪山马喂食,钰谨心念一动,问:“蒙左蒙右,你们算是叵罗军士吗?是听命于燕平还是直接受命于世祖?”
蒙右答道:“钰谨姑娘,世祖交代过,我们虽是军中出身,但此后是钰谨姑娘的私人护卫,只听命于钰谨姑娘。”
钰谨点点头。金逍有阿南,楚慕云有陶谦和石伯,她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专属安保人员,这让她十分满意。
钰谨去到书房,给金逍写了回信拿出来递给蒙右,又道:“过些日子,我要陪我二伯和伯母去西域,你们可以随行一路护卫我们周全吗?”
蒙左和蒙右都没有什么犹豫地点头。
钰谨转身要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盯着蒙右道:“若世祖回信了,还要你等我先开口的话,别听他的,第一时间交给我,不能耽误。”
蒙右羞赧一笑,爽快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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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皇宫,钰谨熟门熟路。然而这次不再是曹家以往作为罪臣而进出的东南角粪厂门,而是与楚慕云一起从西南角迎宾客的角楼进入。
被内官引路到千秋殿,大伯曹敛江,大哥曹牧齐已经等在大殿上,让钰谨稍微吃惊的是,朱广也在。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看上去,在钰谨来之前,几人正在说话。
朱广正襟危坐,抬眼见钰谨,微微颔首示意。接着向曹牧齐问道:“西蓉到底出了什么事?”
曹牧齐脸色铁青,并不回答。曹敛江苦笑道:“朱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糊涂?西蓉镇失守,你该不会不知道吧?皇帝今日叫曹家和朱家来,定是要一起商量对策。”
朱广怒目:“曹牧齐,你是西蓉驻官,西夜占了西蓉,怎得你却风风光光回皇城来了?”
曹敛江不满道:“西夜骑兵凶残,牧齐一届文官,手中无兵无权,难道要等死吗?”
朱广双手扶着面前拐杖,由于手部用力而青筋暴起,横眉道:“朱家世代文官,朱逸仍能与合歌百姓齐心协力共抗叛军!曹家武侯门楣,可你看看,除了曹簌,还有谁能担得起武侯的名号!”
曹牧齐此时终于抬头,对上朱广凌厉的眼光,又赶紧撇过头去,高声道:“合歌失守,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赞丽接管西蓉镇未杀一人,而我听说,朱逸可是帮着金逍坑杀了一半合歌百姓!”
“事实不是这样的!” 钰谨忍不住跨步上前反驳道。
未等众人再起争执,皇帝的贴身内官自殿后步出,见到楚慕云,一脸讶异,慌忙快步下来行礼道:“楚公子,皇上请你去内暖阁议事,你怎来了千秋殿?请随我来。”
楚慕云微微颔首,和颜悦色对钰谨道:“你等我回来。” 钰谨点点头。
看着楚慕云的身影和内官消失在殿外,钰谨转身对曹牧齐急道:“大哥,朱逸并未坑杀合歌百姓,是秦予命统骑营屠城,朱逸向皇帝求救却没有盼来援军……是奉年的皇帝弃了合歌!”
“钰谨!” 曹敛江厉声制止,“千秋殿上,你怎可妄议皇帝!”
“呵!” 钰谨轻哼一声,笑了出来,“大伯,你不信吗?不如我们问问大哥,西蓉被西夜的兵士接手时,皇帝怎么说?是派兵抵抗,还是按兵不动?”
“钰谨。” 朱广平心静气的声音传来,钰谨才闭了嘴,默默走到朱广身边站定。
缓了一口气,钰谨不愿再与曹敛江接着理论,只低声悄悄问朱广:“朱祖父,皇帝要见曹家和你在情理之中,可我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召见我?”
朱广年迈的脸上已经皱纹横生,岁月和失去朱逸的打击未将他彻底击垮,对皇朝的忠诚还在支撑他最后一口气力。朱广摇摇头,语含苍凉:“钰谨,或许你今日不该来。”
答案揭晓得比钰谨想像得要快。又过了半柱香功夫,皇帝从殿后由内官搀扶着缓缓走出,跟在他身后数步的是楚慕云。
钰谨有些微微震惊,皇帝与自己两年前见他时,像全变了一个人,面前的龙袍锦服下,分明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耄耋老者,头发胡须皆白,只有从眉眼中,才能依稀看出那张面无表情的阴戾的脸。
曹敛江和曹牧齐赶紧行礼,朱广也颤颤巍巍站起欲行礼。皇帝疲惫地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免了吧。”
楚慕云不知何时走回到钰谨身边,暗自握了一下钰谨的手。他手心微热,传递过来叫人安心的坚定。
皇帝坐定,内官并无寒暄客套,径直对着曹敛江和朱广道:“朱大人,曹大人,月内御驾就要南下去陪都,特准朱家曹家随行。”
朱广不语,曹敛江面露忧虑,偷偷去瞥楚慕云,只有曹牧齐仿佛舒了一口气稍有喜色。大殿上有一瞬间的安静。
皇帝突然开口,声音疲惫向着曹敛江道:“曹钰谨可赐死。”
堂上众人皆大惊失色,望向皇帝。钰谨心中先是陡然一沉,又迅速镇定下来,她听到自己平心静气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响起:“我犯了什么错?你赐死我父亲还不够,现在要赐死我?”
又是片刻沉默,谁也没想到钰谨有胆说出这样的话。随后,是曹牧齐先快步走来,慌张又着急地低声提醒钰谨:“谨儿!这里是宫中!你会惹怒皇帝的!”
钰谨对曹牧齐感激一笑,早前她环顾四周,皇宫半个侍卫的人影都无。皇帝都要跑路了,掀桌就在此时,她还有什么好怕?
皇帝身边的内官怒斥:“曹钰谨!你母亲乃若羌奸细,将奉年一等一的武侯世家惑乱如此,曹簌定是心智不定,才至奉年军溃败。而你曾在千圣节惊扰圣驾,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不祥之人,该赐死!”
钰谨上前一步,莞尔一笑,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奉年皇帝问道:“你可是把奉年拱手让人了?”
内官气得用手指着钰谨,三两步走下来,楚慕云却先一步走上前挡在钰谨身侧,神色淡漠看着内官。
钰谨仍是面不改色望着皇帝道:“人都说,奉年的皇帝吃了仙丹,才能几十年如一日维持样貌,今日我所见,与两年前大为不同,我要告诉世人,哪有什么仙丹,皇帝定是为了鹞城,合歌,西蓉接连失守,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忧思过度才成了如今模样。”
那内官见楚慕云挡路,不敢上前,但仍气势十足地指着钰谨大喊一声“放肆!” 却被皇帝淡淡笑着摆手制止,眯着眼盯着钰谨看了半晌,才缓缓道:“很好。”
钰谨道:“反正你也要南逃了,我实在是很想借这个机会问一问,我哥哥曹簌驻守鹞城,千钧一发之际,你可曾下旨令秦予斩杀他?”
皇帝突然嗤笑了起来,摇摇头,看着钰谨的眼神中露出微微好奇:“就想问这个?”
钰谨神情冰冷,宽袖暗动,感受到腰间那柄短刀还在,坦然回答:“是。”
皇帝点头,大方承认道:“对,我令秦予斩杀曹簌。可是,曹簌那时,应该已经被金逍的妹妹毒死了。”
朱广看向钰谨,眉头深蹙,眼中却有光。
却听皇帝接着对内官轻松吩咐道:“赐死吧。”
钰谨挺直身子,右手暗暗抚上腰间。内官还未来得及应答转身,楚慕云就捉住钰谨的手,对着皇帝和内官云淡风轻道:“钰谨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还请奉年皇帝收回成命。”
轻飘飘一句话,引得一直不敢言语的曹敛江机警地往皇帝面上打量,曹牧齐又暗暗呼出一口气,钰谨侧头看向楚慕云,不掩震惊。
内官面露难色,却不敢再动。
阴差阳错地,她不知为何,自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千秋殿对着皇帝贴脸开大。也许是算准了皇上在外溃不成军,对内已经毫无武力加持才这么自信。可是楚慕云握紧她手的那一刻,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也许自己刚刚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