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锐仿佛听到有人唤他,转头过去,绿影重重,并不见人。
林景武早已经大步离开了,萧桐紧跟在后面。
“公子”
“景武”
林景武定下脚步,转过身,就看见萧桐和张锐从左右两个方向跑了过来。
他冷哼道,“一块消失,一同出现,嗯?”
张锐和萧桐面面相觑,知道他脾气又不顺了。
“你们俩个死到哪里去了?”
“迷路了。”
“迷路了。”
俩人说罢,又心有戚戚的看了对方一眼。
林景武的脸色更绿了,“一样的呆,连理由都用一样的。”遂不理会他俩,迈步进了大厅。
大厅宴席已经摆上了,林景武和张锐等的位置都排在了前面,对面就是七皇子。萧桐双手垂立,恭顺的在林景武后头伺候。
奚将军约莫六十左右的年纪,满面风霜,坐在上首自有一股威严肃穆之意,从侧门推出一个坐着木制轮椅的人,那就是今日的主角,奚凌霄。
奚凌霄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锦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他坐在轮椅上,身形消瘦,从长袖露出来的指节分明的手瘦得嶙峋。他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前方,仿佛眼前的繁华与他无关。
萧桐小时候见过奚凌霄,印象中他虎虎生风,英姿勃发,想不到今日再见,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
她立在后面,手心紧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抓的是前面的林景武的衣服。
林景武皱了皱眉头,往后转头,刚想责备一声,突然发现他那丫鬟正死死的盯着轮椅上的奚凌霄。
脸上是一副惊讶,同情,惋惜的表情。
林景武蹙眉,疑惑道,她为何这副表情?难道他们认识?
萧桐意识到自己可能表现明显了些,赶紧收回心神,松开手,正碰上林景武审视的目光,她心虚的赶紧将目光转移到了别处。
林景武环顾四周,发现许多人如同萧桐一样,都在看着奚凌霄。
他觉得自己也太疑神疑鬼了,这个平民丫头怎么会认识奚大将军家的少爷?
奚凌霄仿佛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坦然的坐在奚将军的旁边。
奚将军说了几句客套话,晚宴就开始了。
萧桐在身后伺候林景武,一双眼还是忍不住的往奚凌霄那边瞧。看到他这般模样,又想到她那生死未卜的哥哥,她有些心酸。
永平城破之后萧瑾就没了消息,如果他出了意外,或者他像奚凌霄这样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但却落得半身不遂的境地,不知道向他那样骄傲的性格又会如何?
萧桐有些讨厌自己,他在的时候对自己那么凶,他那么厌恶她,她小的时候还给他扎小人诅咒他,盼着他出事。
可为什么一旦他真的出事,自己会是这样的牵挂和不安?!
她有些厌恶自己性格上的软弱,他不在了,没人再吓唬她,没人再用那种拖油瓶的厌恶眼神看她了,不好吗?
想到这,不知为何,眼泪不争气的滚了下来。
她低下头,乘着宾客都在寒暄吃酒,没人注意,赶紧用袖子将眼角的泪擦干。
待她抬头,突然看到奚凌霄的目光投向她,萧桐赶紧往林景武身后靠了靠,待她重新探出头的时候,发现奚凌霄已经不见了,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他认出她来了?
不,绝不可能。
她在萧府,都是以男装示人,而且,她那时候才七八岁,面貌变化这么大,他怎么可能认出自己,即使是萧瑾在眼前,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是啊,就凭萧瑾那粗线条,大大咧咧的性格,认不出她的吧?!
萧瑾哪里会知道,母亲当年其实生的不只是一个男孩,而是一对龙凤胎,他那妹妹萧桐一直被养在外边,直到萧凤不幸夭折后才让她女扮男装入的萧府,顶替萧凤。
萧桐转念又想,如果萧瑾知道八岁后萧府里的萧凤其实是个女孩,会不会对她好一些呢?
但是,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验证了。
只听到前面的张锐凑过来对林景武说,“你说奚凌霄今天这副模样,真是有些不忍直视啊。”
说完又补充一句,“如果我这样,早就一刀解决自己了。”
林景武不屑道,“就你,怕没那个胆。”
张锐愣了愣,继而哈哈笑道,“精辟!知我者景武也,来,敬你一杯。”
林景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张锐又说道,“你说奚家也挺惨,奚凌云战死沙场,奚凌霄又这般模样,就剩一个女娃了,奚家这是要绝后了。”
林景武瞥了一眼上首,奚将军神采奕奕,谈笑风生。“说不定奚将军宝刀未老,找个年轻小妾,再生几个不就行了。”
张锐像是要告诉林景武什么秘密似的,头又近了一寸,低声道,“你是不知道,奚将军早年在战场伤了□□,估计悬了。”
“喔?”林景武饶有意味的看着他,“你怎么什么八卦都知道?”
“当然,我谁啊,论消息灵通,京城除了我,怕是没第二人了。”张锐得意道。
林景武听罢,补充一句,“跟个娘们一样八卦!”
张锐脸一下就绿了,“好你个林二,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不讽刺别人活不了啊?”
林景武又饮上一杯酒,含笑道,“就喜欢讽刺你,怎么了?”
张锐觉得自己像是被耍了一样,这厮恶趣味,就喜欢看自己被激怒!
萧桐在他俩身后,看他俩斗嘴,心里跟张锐一样感同身受。
张锐本来打算不再理会林景武,可几杯酒下肚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让他憋着不说话,比让林景武讽刺还让他难以忍受。
“奚将军大张旗鼓的请青年才俊来参加这及冠礼,就是变相的给自己那宝贝女儿招女婿呢。”张锐说道。
“怎么?”林景武斜了他一眼,“张公子想要毛遂自荐啊?”
张锐讪讪然,继而笑道,“自然,张某条件也不差,但珠玉在前,有您林公子这样的人物在,这点自知之明我张某还是有的。”
林景武冷哼一下,“别阴阳怪气的了。”
张锐不以为意,凑上前一寸道,“你见过奚家小姐没?长得也不赖啊,你就没这个意思?”
林景武突然眼光扫过张锐,张锐被他盯得心虚,赶紧低下头。
“你给我坦白,花园的偶遇跟你有没有关系?”林景武逼问道。
张锐心中一百面鼓在敲。被林景武的咄咄目光看得不敢抬头。
林景武看他那副模样,心里早就明白了几分,“说吧,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张锐声如蚊响,“一千两。”
“说实话。”
“一千两加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好了,我全都说了。”
“明天把东西都送到栖梧院去。”
张锐咬牙切齿,“林二,你够狠。”
林景武看着他,“张八哥,你说你长这样,这嘴,这八卦的心,你不去做媒婆是不是太浪费?”
“去你的媒婆!”
林景武笑笑,脸又向前凑了半寸,“东西明日最好送到,要不,我亲自上门去取?”
张锐狠狠的将筷子刺向面前的水晶肘子,像是发泄对某人的不满,如果那是某人的腿,现在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可惜,只能拿猪肘子发泄一下,谁让自己武艺不如人呢?
酒过半旬,宾客尽欢。
一阵悠扬的乐曲声响起,萧桐向门口看去,只见一队青衣舞者,婷婷袅袅蜿蜒而入。
“还以为奚将军这么古板的人,晚宴不会安排歌舞,看来是我瞎操心了。”张锐说道。“这趟宴会没白来。”
“如果还能拿那一千金和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那这宴会来得就更值了。”林景武在一旁幽幽的补充道。
张锐只觉得胸口一阵疼,这厮真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自己爱钱,还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他转头看林景武那付幸灾乐祸的模样,觉得他那俊脸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可恶狰狞!
舞者随着音乐,摇曳身姿,如阳春三月的河边细柳,在这潇潇冷清的秋日,带给现场一番昂扬春意。
正中那位青绿衣的女子,身姿玲珑,曲线毕露,像是柳条一般的柔软,她蒙着面纱,那双眼眸却如秋水汤波,一眼就能勾到你的心里去。
张锐被勾了心魂,嘴上轻哼,手中折扇还跟着合拍子,一副无比陶醉的模样。
林景武像是没有什么兴趣一样,只是喝酒,仿佛那女子的娇柔远不如手中的美酒醇香够味。
正在大家沉迷于舞者迷人的舞姿时,一道白光闪过,只见那绿衣女子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刺向林景武。
林景武正自酌,没有留神,一下就被锋利的簪子刺中了右肩,登时白色的锦衣上绽开了一朵花。
“抓住她!”
瞬间涌进许多护卫,瞬间就将那绿衣女子给扣住了。
纱巾被扯开,绿衣女子的面貌暴露于众人面前。
萧桐等人都不住唏嘘一声。
那女子本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却因为嘴角的一道疤痕,给那惊人的美貌大打折扣。
那女子愤恨的瞪着林景武,眼睛里怨恨的目光让人在旁边都感到一丝冷意。
奚将军走上前来,先看了看林景武肩上的伤,又看了看那绿衣女子,厉声问道,“谁让你来的?”
那女子只是死死的盯着林景武,此时景武的衣服已经被赴宴的王太医拨开,露出被刺伤的左肩。
“刀口上没有淬毒,并无大碍。”王太医说道。
奚将军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只见那女子对林景武喊道,“林郎,你这个狼心狗肺,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你还我孩子!”
这狼心狗肺,始乱终弃八个字里透出浓浓的八卦的味道,张锐的耳朵一竖,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林景武,生怕自己漏过什么。
“各位爷,”那绿衣女子朝四周磕头,脸上一副凄楚的表情,“奴家艺名冷冷,是扬州八香楼的头牌。林公子在扬州的时候,是我们八香楼的常客,也是最大的金主。”
此言一出,全场开始有人在交头低语。
这八香楼什么地方,寻花问柳之地。他堂堂首辅公子,竟然流连于X院,张锐看向林景武,眼光里含着一丝敬佩和羡慕,他虽然自诩风流,却都没有这个胆。
“奴家仰慕林公子的风采,与他欢好,我们两人亲亲密密,缠缠绵绵,日夜不离,约定此生死相守。他承诺会为奴家赎身,奴家满心欢喜,怀上了他的孩子,可谁知道,半个月前,他竟然告诉我他家人在京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对方跟他门当户对,他要离开扬州回京。”
那女子喘了喘气,继续说道,“这狠心的人,不但将承诺抛到九霄云外,还让人偷偷给我下药,把我那刚成型的孩子给打掉了!他还说,我身上卑贱的血液配不上他们林家的门楣。”
“是,我是下贱,我身在淤泥,身不由己。可是林郎,你别忘了,我是个清倌,我清白身子给的是你!”
那女子摸了摸嘴角的伤疤,狠狠的说道,“这还没完,你还让人毁我的容,让我变成丑八怪,说你丢弃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而反观那事件的中心人物,却眉头都不抬一下,他径顾看着自己肩头的伤口,仿佛跪在地上凄惨哭诉的女子说的不是他一样。
“难道你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还妄想高攀林家?”
林景武的一句话,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劈里啪啦的炸开了。
他这句话等于是承认了那女子对他的所有指责。
奚将军眉头一皱,朗声说道,“今日是小儿的及冠宴,发生这种事也很意外,但既然是林公子的家事,我觉得还是林公子自己处理为妙。管家,将这女子送去林府。”
说罢,又转向林景武,“林公子,你是不是也该回家处理一下伤口呢?至于你在奚府受伤的事,老夫改日回登门致歉。来人,送客!”
这是妥妥的赶人的节奏。
林景武慢悠悠的站起来,拱了拱手,“晚辈告辞。”
萧桐赶紧跟在后面。
张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此番闹剧他当戏听听就罢了。他跟林景武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林景武的品性他心里清楚得紧,要说他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始乱终弃,怕是自己死都不会相信,那么,这个污蔑林景武名声的女子会是谁派来的呢?他抬头向对面的七皇子看过去,只见那七皇子虽然嘴角噙着笑,但眼神里的惊讶和疑惑却还是藏不住的。
这么说,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跟阻碍景武进京的是不是一拨人?
不管是谁,景武这在京的名声怕是好不了了。张锐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