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桃花林,往官道顺着东边走了一个时辰,就是青城了。
事关长春的伤势,季承恩一点不敢耽误。三月的天还不算热,到了城门口,他却已是满头大汗,那双少爷手硬生生压出一条红印子。
可天不遂人愿,并没有给季承恩表现自己的机会。
城门口站着几名把守的士兵,乌压压的人排起了长队伍,看这架势是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季承恩跳下马车,吹了吹手上的伤,往前寻了一个布衣打扮的老者问话。
“这位老先生,小生兄弟二人途径此处,见这城门官爷排查严密,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放下手里的锄头,摆手同他说道:“先生当不得,不过是庄稼地里的老汉罢了。这不是城主府的二小姐前几日失踪了,城主这几日堵了城门,来一个查一个,人不晓得找不找得到,弄的我们这些老百姓心里慌突突的。你二人今日来的不巧,若是要进城可要有一番好等呀!”
“多谢老先生。”
季承恩拱手,朝老者作揖道谢,转身快步回了马车。
经过一路调整,长春已经恢复了六七分,又是一副懒散的模样斜靠着车厢。
一旁的折扇却是折腾的没了力气,长春顺手解了它的禁制,又是白烟升起,徐莺莺浑身没劲,只有一双泛着红丝的双眼瞪着长春,要把他穿出一个洞来。
“徐娘子这般盯着小生,很难不怀疑你是否对小生图谋不轨,况且小生还带着一身伤呢,可撑不住徐娘子的招式。”
说起厚颜无耻,长春能排的上第二,整个锦城怕是无人能够的上第一了。
徐莺莺撇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本来都准备好再来一场嘴仗,可徐莺莺出奇的安静,显得长春欺负一个女子,未免小气了些。
直起了身,本打算好好同她说说话,问路回来的季承恩一声“表哥”打断了他的话,车内只剩沉默。
昨夜的惊心动魄加上赶了一天的马车,小少爷直接撂挑子不干了,一边说着“进来了”顺势撩开了车帘子。
定眼一瞧,一旁不知道哪里多出个姑娘,满脸都是被榨干的疲惫。
至于他的好表哥,衣衫不整的倚在塌上,苍白的脸上又泛着红晕,很难不让人联想一些不可说的画面。
没等二人出声,季承恩飞快放下帘子,摸摸发红的脸颊,嘴里不停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车内又是一阵沉默,只是比起刚才,此时却多了几分尴尬。
良久,咳嗽几声,长春拢了拢衣袖,收了不正经,罕见的看见面上局促无措的神情。
本不欲理会他人的误解,但是能让长春尴尬,徐莺莺像是扳回了一城,同色绣花鞋无意识晃荡暴露了她的得意。
见她有了好脸色,长春倒是不计较谁赢谁输,低头压下嘴角的笑意。
“……”
老者一言没有吹嘘作假的成分,队伍从午时到了傍晚,递了文书才顺利进了青城。
长春早年同青城这边有过生意交涉,有一座自己的宅院,这次来也是带着季承恩看看这边的铺子生意。
下了马车,季承恩左瞧右看,连车底都没有放过,却再没找到那个姑娘。
长春用折扇敲了他的头,“小小年纪不想功名,专寻长辈的风流韵事打听,不学好,等这次回去我定要在你母亲面前好好说说你。”
一旁两个貌美的女侍从见状上前,轻声朝着季承恩问安,却不像普通人家的下人那般低眉顺眼,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小少爷。
被看得有些发懵,季承恩绞着手,结结巴巴问着她二人的名字。
纯情的有些可爱,两人存了逗弄的心思,相互对视一眼,挽了衣袖,白玉的手腕露出两只水分足的玉镯。
二人笑脸盈盈,一左一右扶上他胳膊。“弟弟第一次来吧,我们二人是公子在这府宅的女侍,奴家名唤红露,她是白檀。你只管随我们进去,既是公子的表弟,我们自当好生照顾你。”
平时母亲管他严厉,从不让出入烟花柳巷,季承恩哪里见过这场面,一边挣脱一边无措地看着长春。
白天打扰他的事还没同季承恩算呢,既然到了自家宅邸,长春哪里愿意管他,扔下一句好生伺候就回自己院子去了。
抗争无果,季承恩在两位女侍的热切招待下进了府门。
长春的院子自然是宅院里最好的。
经过挂着琉璃灯的廊道,再穿过两道雕花拱门,推开木门就到了长春的院子。院西边靠墙可以看见一棵两人抱合粗的桃树,一把躺椅上落满了桃花,和着假山泉水叮咚声,看着多了几分趣意。
侍从没有跟进院里,徐莺莺跳出折扇,伸了个懒腰,直奔着躺椅去了。
她虽没有实身,过路时却还是带起了一阵风,花瓣也跟着她兴奋的在空中跳着一曲霓裳舞。
这般的灵动是长春多年都没有过的,像腐朽的灵魂载着病弱的身体熬过一年又一年的冬,却在转瞬间枯木逢春。
面前这个人,念了很多年,本以为不会再见,却又是老天眷顾,用多年的压抑伤病换了这一刻的贪欢。
他有些痴迷地看着,胸口阵阵发闷,控制不住心脏的跳动,连呼吸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长春伸出来了手,颤抖着,想要辨认是梦还是现实。
“表哥!”
刚刚摆脱美貌女侍的季承恩兴奋地跑进了拱门。
徐莺莺一惊,从躺椅上跳起,白烟飘散,她又躲进了折扇,像从没出现过。
不耐烦的心绪在此刻到达了顶点,只见长春一挥衣袖,淡蓝色的水丝划出,红漆的院门霎时出现三道深深的长痕。
“表……哥……”
季承恩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此刻长春是真的发怒了,多年经验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遁地走。
季少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只脚没来得及踏进门槛就赶忙转身离去,毕竟小命要紧。
鲜少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长春收了折扇,揉了揉眉心,不后悔出招威胁季承恩,只惋惜梦破碎的太快,来不及回味。
一夜无梦。
次日午时,早有拜帖下了当地做茶叶起家的苏家,长春带着季承恩换了一辆青棚马车登了苏府的大门。
同一般的商户不同,苏府虽然占地大,但内里摆设却不奢华,反而因为茶叶生意多了几分书香门第的气派。
提起苏家整个青城都知道,早年父母双亡,家里只留下一对双生子,哥哥苏长晋早年在家里私塾读过几年书,迫于家业只有放弃科考路,安分做起了茶叶生意,只供弟弟苏长恭去年中了个秀才。
季承恩咂舌,颇为感慨,“没想到这苏长晋还是个好哥哥,家事不幸让他这辈子都是商人的苗子,可惜了。”
长春撇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半响,一身竹色长袍的男子从后屋缓步走了出来。
身姿挺拔修长,穿的袍子是上好的浮光锦,头上用白玉料的簪子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的额面,面中带着和善的笑意,少了商人的精明,看着倒像是个白面书生。
但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苏长晋这样的人,一张口还是商人的本色。
“后院有事耽搁了,还望见谅。”说着还不忘招呼下人再添上一壶新茶。
“刚才见长春公子尝了这茶,恰是锦城那边新供的雪尖,劳烦给些见解,苏某也好同长春公子洽谈生意往来。”
长春不爱品茶,幼时吃过太多苦,早年茶沫都喝不起,更不论这金贵的茶叶子,相比之下对吃茶的糕点更感兴趣。
看了一眼茶,再看了一眼苏长晋那张盼望他回复的脸,直觉十分头疼。
一旁的季承恩见状拉了拉长春的袖子,赶忙说道:“我表哥平日不爱饮茶,只是感念苏公子的好茶招待,入口确实是茶味清香,令人回味无穷。”
苏长晋听惯了奉承话,对这番论断不太满意,但再追问下去实在有些迫人所难了。
长春要同他做的是镖局生意,近来各地山贼频出,苏长晋赶着将一批好茶送往京都,可路程遥远,再加上都是给达官显贵的货,为了防患于未然这才多方打听寻到了长春的镖局。
对于生意长春一向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最怕的也是同商人交涉,为了成本可以磨上三四天的嘴皮子不带歇气的,碰上滚刀肉更是烦的很。
季承恩虽然修行不行,可嘴上功夫确实打小练就的,同苏长晋你来我往的拉扯了数个回合,才终于谈定了送镖的价钱。
谈完正经生意,趁着季承恩猛灌水上茅房的功夫,长春同苏长晋寒暄起了家长里短。
“听说青城主的二小姐不见了,路上听了一耳这二小姐同苏公子的胞弟还有一桩婚约,小生没别的本事,就爱打听些八卦,不知可否让人见见你家胞弟?”长春眯着眼,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面,似乎真的只是好奇罢了。
提到自己带大的亲弟弟,苏长晋眸色暗了暗,随后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那想必长春公子没听个全,舍弟这两日为了二小姐也是日夜忧虑,如今正卧病在床,怕是……不方便见客。”面上也露出担忧的神色。
长春也不过多纠缠,站起身来同苏长晋作揖道歉,说了几句望早日康复的客套话。
门外,见季承恩回来也就一并同他请了辞。
另一边,招待完长春等人,苏长晋立马朝着后院赶去。
刚到房门,外面围着三五个小厮婆子小声议论,却没有人敢推开房门走进去。
不用猜也知道又是不想见人了。
苏长晋朝着房门走近,那些侍奉的立刻停了议论,让出一条道放他过去。
还未近到厚厚的床帘,浓重的药味几乎快把人熏晕过去。
苏长晋掩了口鼻,先打开了窗户,又注意到小木机上放着冷却的汤药,眉头一皱,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默默的将那汤药倒了,使唤人再去煎一副。
不说话,立窗站了半晌,才又轻手轻脚地朝着床榻走去。
“伯文。”
苏长晋低声叫着弟弟的表字,拉开床帘——塌上躺着一个十**岁的少年郎,生的与苏长晋有八分像,只是因为久病面色更加惨白。
二小姐的事情没过去多久,苏长恭睡梦中都不太安稳,额上挤出黄豆大的汗珠,嘴里急迫地念叨着:“小珠儿,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
呢喃戛然而止,塌上的人猛地坐起,却又很快陷入恐慌。
苏长晋心疼他,却又无力替他受这罪孽,只有抱着他,像小时候打雷想母亲的时候,慢慢拍他的背,嘴里安慰着:“不怕了,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