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亭中,男子正巧抬头看向我,他俊美到近乎妖异的面容让我窒息了一瞬,一双紫眸幽暗深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我迟疑着开口:“你……”
他却忽然道:“再有三个月,你就及笄了。”
我讶然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啊……”他似乎是愣了一会,然后才答道:“我是许墨。”
我说不上他现在的神情算不算是失落,仿佛我不认识他跟辜负了他似得,我忍不住问他:“我应该认识你吗?我们以前见过?”
这次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亭中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你还是不愿意跳那只舞吗?”
这次轮到我发愣了,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说的是祭舞《凤来》,我明明有很认真地学啊,只是学得不好而已嘛,哪里就是不愿意了。
因此我也不甚客气地质问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可许墨却没再搭理我,他抬眸看向湖面,目光如历尽千年沧桑,孤寂,寥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子,正在跳《凤来》。俯仰之间仪态万千,她身上的羽衣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飘逸舞动,我一眼就认出,是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女子。
许墨又开始弹琴,湖中的女子伴着琴声跳得越发曼妙,举手投足间动人心魄。
“于飞、来仪、和鸣、朝阳……”我忍不住随着女子的舞姿念出声,《凤来》中的招式被女子演绎得出神入化,那女子已经仿佛下一秒就要幻化成孤高桀骜的凤凰展翅离去。
可是……不对!一切都不对……到底哪里不对?此时那女子折腰转身,面孔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我自己!
我骇然转身看向弹琴的许墨,心中涌出无限的惧意,我惊恐地朝他吼道:“停下!停下!!不要再弹了!啊!!!”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蹲了下来,不敢听不敢看。
一切都不对,我从来没有见过鸢尾,可是我初次在梦中看见就知道那是什么花,我竟然还能识别出夕雾身上的鸢尾香气!圣巫女明明只教了我第一式“于飞”,可是我刚才竟然说出了“于飞”接下来的几式。还有眼前这个,熟悉的仿佛从我血肉中剥离出来的男子。
许墨?许墨……我在惊惧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
依然是梦境,这次的梦,讲得却是别人的故事。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梦中的阿栀练祭舞已经三年有余。她穿着隆重华丽的羽衣在镜湖旁起舞,孔雀蓝的湖水将她袅娜的身影照得纤毫毕现。
《凤来》共有七式,分别是:于飞、来仪、和鸣、朝阳、栖梧、泣血、涅槃。纵然阿栀已经练了三年,却依然只参透了前面四式,因为阿栀不明白,凤凰既然已经一飞冲天,朝阳而去,为何还要“栖梧”?这不是走回头路嘛。她郁闷地将长长的水袖甩出去,激起湖面上水花阵阵。
这时,从湖对面的山林中走出一只九尾白狐,蓬松的九条尾巴在它身后惬意地摇晃。
阿栀一直觉得这是一只有洁癖的狐狸,因为自他们认识以来就没见它把尾巴拖在地上过。
“喂~”阿栀隔着镜湖向狐狸喊话:“狐狸精~~你老是举着尾巴不累嘛?”
修行了千年之久的九尾狐妖被人叫做“狐狸精”也不以为意,它没搭理阿栀,径自向着镜湖走去,星星点点的光聚集在白狐身上,渐渐地,它被完全笼罩在一团光晕之中,等到光晕散开,一个美到极致的年轻男子已经站在阿栀身旁。
许墨冷淡地开口:“你知道你为甚么跳不好‘栖梧’吗?”
这只死狐狸一来就揭她的短,阿栀心里老大不乐意,嘟囔着道:“装得很懂的样子,你行你上啊!”
许墨闻言竟淡淡地笑了,他戏谑地瞟了阿栀一眼,转身,甩袖,式一起,阿栀便看出是《凤来》的第一式“于飞”,她惊讶地瞠圆了眼睛。
他雪白的衣袍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随着他的动作光华流转,衣袖和袍角描绘的竹叶暗纹在舞动中若隐若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阿栀从不知道巫女跳的祭舞男子跳来也是这样的好看,她已经完全呆了,直到许墨跳完第五式“栖梧”才回过神来。
“你……你竟然跳出了‘栖梧’!……不对!你干嘛要偷偷学我跳舞?!”阿栀心里酸得快滴出水来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只狐狸精给比了下去。
许墨又恢复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是你自己把舞谱到处乱丢的,我随便翻翻就会了。”
阿栀看了一眼被自己胡乱仍在亭中的《凤来》孤本,红着脸不说话。
许墨盯着阿栀,幽暗的紫眸深不见底:“至于为什么我能跳出‘栖梧’而你不能,可以去问你师父。”说完他又化作狐狸窜进山里消失不见了。
其实阿栀很早之前就问过她的师父,现在的圣巫女,同时还是她的亲姑姑。
她的师父用死气沉沉的声音说道:“阿栀,在人界你是尊贵的公主,在圣殿你是内定的下一任圣巫女。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所拥有的反而会给你带来灾祸。”阿栀觉得她师傅有点驴头不对马嘴,也不敢纠正,随便应付了两句就溜掉了,然后就没敢再问,只能自己私下琢磨舞谱。
圣殿位于殊林的中央,无论在殊林的哪一个位置都能看到圣殿顶端用盛气凌人的凤凰雕像。阿栀作为圣巫女的内门弟子,分到了殊林中除圣殿之外最好的处所——紫金竹林里的竹屋。竹屋后面不过百丈就是镜湖,湖中的景星亭和湖边的浮山都是难得的美景。故而阿栀认为自己的地盘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硬是将自己只有两居室的小竹屋取名“隐楼”。
阿栀最喜欢在镜湖边跳舞,湖水清澈入境,能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模样,她对着湖水跳,也方便找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许墨是在她刚开始练祭舞后没多久出现的,彼时的她刚刚学会第一式“于飞”,每天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练着同一式。偶然间发现一只九尾狐正在湖面上趴着,脑袋搁在交叠的前爪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竖起,身后九条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以一种惬意的姿态跟看杂耍似地看着她练舞。
感情这狐狸是拿她当消遣?阿栀有些羞愤,猛然催动神力向狐狸身旁的湖面激去,打算溅它一身水给它来个透心凉!谁知她一抬手狐狸就消失了。水花四溅,飞起点点虹光,等水面重归平静,湖面上竟然站了一个绝世的美男子。阿栀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男子是刚才那只狐狸变的。
圣殿隐于殊林已俞千年,其中异兽不知凡几。所以阿栀很淡定地就接受了自己看见了一个男狐狸精这个事实。毕竟西月国还有御隐师、巫女和魔呢。
后来许墨时不时就会下山看她跳舞,久而久之阿栀也与他熟识。有时两人也会一同在亭中小酌休憩,转眼已是三年。
“你问过你师傅了吗”亭中,许墨斜倚在栏边,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棋子一粒一粒地放入棋盘。
阿栀探头瞧了一眼他摆的棋局,只觉得头大如斗,复又折回去接着煮茶:“问是问了,可是我没听懂啊!”
“噗嗤!”许墨笑了出来,狭长的眼下弯,笑成了一双月牙,总算有了点狐狸的样子。
“既然这样,”许墨向阿栀倾身,“那我来交你懂吧。”
说罢便吻上了阿栀的唇。
柔软微凉的唇瓣带着淡雅的香气,一点点沾染在阿栀的唇上,她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如墨般勾勒的睫,半垂着遮住幽紫的眸,琉璃般的紫眸中有点点星光,以及……自己。
阿栀回过神来,一把推开许墨,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阿栀已经很多天没有去镜湖练舞了,她将自己关在竹屋中,除了发呆什么都不做。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就觉得脸烧得不行。这只该死的狐狸精,竟然敢勾引她。她定要回去告诉父皇,让父皇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可是一想到父皇要是真的派隐能者来对付许墨,又觉得心疼起来。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许墨跳“栖梧”时的样子。这狐狸精平日里总是一副冷淡梳理的样子,骨子里比谁都骄傲,可是他跳“栖梧”的时候,满身傲气散尽,反而带着一种心甘情愿的折服。
阿栀长长叹了一口气,离开隐楼,来到镜湖边。她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少女面容青涩却难掩艳丽姿容,她今年十八岁,再有两年就满二十岁,二十岁之前她必须学会《凤来》,继承圣巫女衣钵,统领圣殿。
阿栀闭上眼,回忆着当日许墨跳的“栖梧”,她甩袖,式起,是什么能够让展翅高飞的凤凰铩羽折返?她折腰,顾影,是什么能够让尊贵骄傲的凤凰甘愿栖梧?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她旋身,伏卧,终于跳出了“栖梧”。她懂了,是羁绊,是牵挂,是深情。
所以那只骄傲的狐狸才会以那样驯服的姿态跳出“栖梧”,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阿栀抬眸,发现许墨静静地站在对岸,不知看了多久,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竟隐隐有些激动,眼中流淌着难掩的情愫。
她有很多话想要同许墨说,可在望进他眼睛的那一刻,满腔心事就只酿成了一句话:“许墨,为我弹曲《凤求凰》吧。”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许墨可能已经等了她很久,而她,舍不得他再等。
文章最后的句子出自司马相《凤求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