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栀将许墨带回了自己的小竹屋,煞有介事地向他介绍自己的“隐楼”。
“隐楼?”许墨挑着眉毛将那可怜巴巴的两间屋子来回打量个遍:“是因为它小得快要看不见了吗?”
阿栀为自己的小窝报不平:“圣殿恪守清规,这已经是所有竹屋中最好的啦!何况……”她开始害羞,扭捏地小声道:“你……你这不是来了嘛,如何修整扩建,不都随你吗……”
到后面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许墨却是一怔,倏而又浅浅笑开,看着她的目光柔软宠溺:“这样就很好,足够好了。”因为这样,就可以每时每刻都离你很近。
他们度过了极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们在隐楼煮茶,对弈,弹琴。有时候许墨还会带她到浮山,浮山顶上终年积雪,许墨修行千年的山洞就在其中,他带她看色泽瑰丽的雪莲,毛茸茸的雪兔子,以及开在冰雪之中,异于人界的紫色鸢尾。后来他们将鸢尾移栽到镜湖旁和隐楼,只待来年绽放连成一片花海。
可是阿栀没想到,他们竟然连来年都等不到。
自她跳出“栖梧”之后,神力大涨,修为连上两阶。可她没有再接着钻研接下来的两式,她总觉得最后的“泣血”和“涅槃”,听起来就有些不祥。
“你终究还是炼成了‘栖梧’……”圣巫女背对着阿栀跪在凤凰神像前,一身华丽的黑色长袍铺在地上,袍上金凤眼睛殷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将血泪滴落在地上。
阿栀只觉那金凤无比的刺眼,她强捺下心中不安,低声道:“师父,弟子学祭舞三年,其中两年的时间都用来参透第五式,最后两式只会越来越难,弟子恐怕不能在两年之内学会祭舞了。也……无法按期继承师父衣钵,望师父恕罪!”
“呵!”圣巫女一声轻笑,她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悲凉,“你既已经跳出了“栖梧”,就再也逃不了了,那么很快的,最后两式也用不了多久了。”
阿栀骇然,她此番来的确是因为想要离开殊林,不想再做巫女,她最近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故而来探圣巫女的口风。如今圣巫女那种了无生气的认命一般的语气更加令她害怕,她想要追问,却被圣巫女一挥袖赶出殿外。
“我因为喜欢上你,才悟出‘栖梧’的真谛,按此推测,舞谱中最后两式那么凄厉决绝,我总觉得……如要练成,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阿栀靠在许墨怀里,手里抱着许墨的尾巴揉来揉去。
许墨蹙眉不语,阿栀知道许墨也在焦躁不安,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在保持人形是时候露出破绽,现出自己的尾巴和耳朵。
良久,许墨问她:“成为圣巫女,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她在他怀中仰头看他,那双紫晶般的眸紧张地盯着她,似乎隐隐有些担忧和害怕。
阿栀明白,许墨是在害怕自己最终不会选他,她安抚地摸了摸许墨不安地甩动着的耳朵,笑着道:“已经不重要了,我来到殊林,不过是奉父皇旨意,履行一个西月国的公主应尽的指责。做圣巫女势必要一生侍奉凤凰神,不得有儿女私情,如今的我早已失去资格,所以我想请父皇恩准我离开。”
许墨满意了,将耳朵贴在她的掌心蹭了蹭,温柔地说:“阿栀,谢谢你。不过……”他的声音倏而变得凝重,“你确定你的父皇会准吗?”
阿栀犹疑着说:“我先写封信给父皇,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再做打算。”
然而还不等阿栀将信寄出,皇室就来人了,来者是西月皇的心腹大太监,他带来了西月皇的旨意,宣召栀公主即刻回宫,道是刚结束的临渊之战中西月国损失惨重,甚至连李家的少将军都折损其中。故而下召令身为巫女的栀公主回宴都为战场上的亡魂祈福,以安抚民心。
阿栀本欲让许墨陪她一同前往,许墨却拒绝了。
许墨眼中含笑,声音低柔地对她说:“我是妖,为人世所不容,所以我不喜欢踏足人界。你放心,我会在隐楼等你回来。”
阿栀连哄带骗撒了几次娇,许墨都不为所动,磨磨蹭蹭过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许墨闭着眼,用神识感觉到阿栀安全离开了殊林,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含着冰冷的杀意:“出来吧,鬼鬼祟祟藏了这么久,不就等这一刻吗?”
西月国,宴都皇宫。
阿栀主持完祈福会已经是三天后,她紧接着就向父皇表明了心意。一向疼爱她的父皇这次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很好,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你最终一定可以跳出最完美的祭舞。”那神情仿佛很快就可以获得无上至宝一般带着激动和诡异的笑。
阿栀大惊,疯了一样往殊林赶,期间宫里也没有一个人来阻拦她。沿路才发现皇宫和都城中的御隐师都少了大半,祈福时也没有看到三大御隐世家的家主和长老。她越发担心许墨凶多吉少,心脏阵阵抽痛,只盼着许墨一定不要出事。
她跌跌撞撞赶回圣殿,远远就看到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紫金竹林,她失魂落魄地走过去,一抬头就看到挂在竹林里的九条狐尾,从来都洁白无瑕的尾巴此刻脏污不堪,一点一点地往下滴着血。
“啊!!!”阿栀心中痛极,喷出一口血,一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阿栀冷冷地盯着圣巫女:“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双眼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你指的是什么?”圣巫女脸色苍白,神情麻木,犹如一个死人。
“所有的一切。”阿栀紧紧抱着怀中九尾,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当年,我亲眼看着最爱的人被烧死在我面前,随即,我在隐灵台上跳出了完整的祭舞。凤凰泣血,涅槃重生。每一个成为圣巫女的女子,都必须渡过一次染血的情劫。所以,无论我们爱上谁,那个人都会死。只有这样,才能领悟‘泣血’的真谛,也这有这样,才能获得最强的神力。《凤来》虽有舞谱,但是每一届圣巫女所跳祭舞都有些不同,获得的神力也不同。你极具天赋,西月皇和御隐师协会都想要你跳出最完美的祭舞,这样他们才可以从你身上获得最强的神力。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必然还有后招,所以……”圣巫女看着阿栀怀中的九条狐尾,眼中总算有了一丝生气,“趁着你现在还能留下一丝念想,快逃吧。”
“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阿栀嘲讽地看着她。
“当一个人心如死灰的时候,就什么都不会在乎了,我活着和死了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可你不是,阿栀,你就听……姑姑一句劝吧。”
树影迅速地向后退去,阿栀几乎用了所有的神力御剑往殊林外逃,结果刚出圣殿就被人拦住了,是御隐师协会的大长老。
阿栀变出一柄剑,直指大长老额头,她眼中怨恨的杀意骇得隐能深厚的大长老都不禁后退了一步。
“我是来告诉你,那狐妖没有死。”大长老看着阿栀,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哐当——”阿栀的剑落在了地上。
明知前方是陷阱,她还是一步一步踏了进去。
阿栀跟着大长老又回到了隐楼,紫金竹林被毁了大半,那竹屋却在层层禁制下完好无损。阿栀听到隐楼中许墨压抑着痛楚的低吟,不顾一切地冲入禁制之中,那禁制并没有阻碍她,将她放了进去,然而罩住竹屋的最后一层禁制却又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回眸怒视大长老。
“我们杀了他九次。”禁制外,大长老沉声说道。
“什么?”什么叫……杀了他九次?
“这九尾狐乃天地灵气所化,修为已俞千年,我等竟都杀不了他,只能毁了他肉身,囚禁他的生魂。然而狐有九尾,得九条命,所以我们杀了他九次才得以毁了他的肉身。他每死一次就会脱落一条尾巴,挂在竹林外那九条狐尾,公主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阿栀痛得浑身都在抽搐,她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心中的痛。九次,九次……许墨,你为什么不逃呢?
“因为我们对他说,他若不伏诛,你就会被当做叛国的巫女绑上隐灵台,焚烧祭天,安抚百姓。”大长老仿佛听到了阿栀的疑问,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她道,“我们三大家族联手都不能伤他分毫,结果一用你威胁他就乖乖束手就擒,那九次,我们杀得不费吹灰之力。而那九道致命重伤,则深深的印在了他的魂魄上,令他生不如死,如坠地狱。”
身后竹屋中痛苦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如魔音般折磨着阿栀的神经。
“我要……杀了你们!!!”阿栀死死地咬着牙,眼中的红越来越浓,逐渐积成鲜血,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大长老见状反而松了口气,道:“既然‘泣血’已成,那么接下来只剩‘涅槃’了,公主就在这里好好悟吧。
这禁制是为他设,也是为你而设,我等且去准备祭礼,两年后恭迎公主回宫。”说罢悲悯地看了阿栀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呃——”隐楼内又传来难以抑制的痛吟。
“许墨,许墨……”阿栀疯了一样将手中的剑向竹屋的禁制砍去,然而竭尽所有的神力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原以为许墨的死已经令她痛苦万分,没想到真正的折磨竟然在这里,真狠啊!不仅让他们阴阳相隔,还能让他们时时刻刻被这样的痛折磨。阿栀颓然地靠在禁制上,松了手中的剑,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逝,直到化为一潭死水。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期间或许那些人觉得这样还不够,竟派御隐师削了浮山,填平了镜湖,焚毁了鸢尾。阿栀望着火海中蜷缩卷曲最终化为灰烬的花瓣,眼神一片死寂,不起一丝波澜。
隐楼中的痛吟声到后来也渐渐归于沉寂,阿栀却连呼唤许墨的勇气都没有,她有什么资格喊他呢?她的父皇杀了他,他为她饱受折磨,而她只能被隔在隐楼外什么都做不了。她想,那些人最终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阿栀穿着华丽的羽衣站在隐灵台上。台下跪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御隐师,有皇室贵族,有百姓,全部都在祈求天神能够赐予她最高神力。而他们则可以借此获得她体内的力量。远处传来空灵的铃音,吉时已到。
阿栀伴着音乐缓缓起舞,一招一式,臻入化境。神力逐渐在她身上凝聚。为国家?为苍生?还是为了某些人的私欲?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她在高台上越转越快,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痛失挚爱,被逼泣血,两年苦痛折磨,心死如灰。凤凰只有经历苦难,才能涅槃重生,可是心死成空,即为涅槃吗?阿栀嘴角挑起一个报复的笑,都说她是最具天赋的巫女,那么就该让世人看看,何为真正的涅槃!
当祭舞跳到最后一式,神力在她体内达到巅峰,阿栀双臂一振,身体中的力量轰然炸开,形成一团烈火将她包围,她看着台下大惊失色的人们,微笑着坠入隐灵台的漩涡中。
这才是真正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