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个地方。
四野一片空茫,只有寂静中纷扬落下的雪,紫色的雪。雪花落地的刹那变成了一株株紫色的鸢尾,在苍茫的天地中摇曳,有纤薄的花瓣被风吹起,又与雪缠绕在一起,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紫色之中。
我穿过花海,向着浓雾弥漫的前方走去。当视线渐渐清晰,我又看见了那个湖,那个在我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湖。我可以感觉到风在周围盘旋,可湖面波澜不惊。
依然是那个人在湖边跳舞,一俯一仰,一饮一啄,宛如神祗。
明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可我依然为那倾世的身姿叹服。我加快了脚步,这次我一定要看清楚那个人是谁!到后面我几乎是在跑,鸢尾因为我粗鲁的动作倒伏了大片,可我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没有办法靠近那人一丝。而那个人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她旋转着向水面走去,最终,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将自己沉入湖中。
“不要!!!”我不顾一切地嘶吼出来,想要阻止这场诡异的舞蹈。
“阿栀,醒醒!阿栀!”
我终于从梦中挣扎着醒来,看见夕雾做在我的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栀,你又做噩梦了。”
我闭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其实根本算不上噩梦,可是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要在梦中撕心裂肺地着阻止那个人。
“你又梦见有人在跳《凤来》?”夕雾在我耳边喃喃,“你这次看清楚跳舞的人是谁了吗?”
“没有,”我说不清是沮丧还是庆幸,“我看不见她。”
“不要太担心了,”夕雾用温热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我额头上的汗,“自从你开始学跳《凤来》以后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凤来》是西月国的圣巫女在祭祀时候跳的祭舞,旨在向天神祈求庇佑。我和夕雾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殊林的圣殿,被当做巫女培养,跟随圣巫女学习祭舞。这意味着圣巫女的内门弟子只可能在我和夕雾之间产生。可是我们并未因此有任何嫌隙,夕雾反而还一直照顾我,明明比我还小几个月,却像个大姐姐一样护着我。近日我夜里常常被梦魇住,也是夕雾及时地唤醒我,细心地安抚我。
想到这我心中如有暖流淌过,我由衷地道:“夕雾,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陪在我身边!”
夕雾笑了,嘴角绽开浅浅的梨涡,她点了点我的额头,低声道:“客气什么呢,我们可是同一年来到殊林,在一起生活了多年,这些不都是朋友应该做的吗?”
我被夕雾的笑容感染,梦中发足狂奔的的疲惫与惊慌也被她身上淡雅的鸢尾香气逐渐冲淡。
鸢尾?!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夕雾,因为我之前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这样的香气。
“嗯?怎么了?”夕雾疑惑地看着我。
我迟疑着开口:“你身上的香味很熟悉……像是鸢尾花香。”
“咦,是吗?”夕雾举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我没感觉啊,不过也许是今日我去隐楼时沾染上的吧。”
“隐楼?!你去了隐楼?!”
夕雾去隐楼的事让我震惊到顾不得她身上的奇怪香气。毕竟隐楼作为圣殿禁地,是连圣巫女都不允许进入的地方,或者说是无法进入。圣巫女作为圣殿的绝对掌控者,拥有莫测的神力,却依然无法踏入隐楼一步,而隐楼的来历圣殿向来讳莫如深,像我们这样的小巫女也只知道那地方不得踏足。
夕雾被我的大惊小怪弄得啼笑皆非:“无妨,不过是圣巫女吩咐我去隐楼外的竹林采些紫金竹做笛子,以便在祭礼时为祭舞伴奏,我并未靠近隐楼。”
说罢夕雾转身从床边的案几上端起一只刻着西番莲缠枝纹的青玉碗递给我:“好啦,好啦,我没事的,反倒是你,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我给你熬了点安神汤,你喝一点,或许可以睡得安稳些。否则明天习舞时露出疲态,你又要被圣巫女责罚了。”
闻言我只能按下心中疑惑,接过夕雾手中的汤喝了几口赶紧躺下。前几次我习舞时就因为心神恍惚被圣巫女狠狠地责罚,只希望明天不要再被关小黑屋了!
——
我还是做梦了,依然是紫色的鸢尾与紫色的雪笼罩的天地,可是我没有再看见那个奇怪的湖和那抹跳舞的影。我看见了一只白狐,一只九尾白狐,它长长的九条尾巴在空中飘荡,零星有几点不知是雪还是花瓣的紫色落在上面。它在鸢尾花海中穿梭着前行。然后,它停了下来,在翩跹摇曳的鸢尾丛中回望我,它那如浓墨勾勒的眼睫下,竟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紫眸!只见它眼睫缓缓下弯,形成了一个狡黠的弧度,它在对我笑,而我被它的笑容安抚。
意外的,下半夜我睡得格外安稳。然而我精神饱满地跳舞也还是被圣巫女责罚了,原因是我跳的没有夕雾好。我从来没有跳好过《凤来》,圣巫女说我不懂凤凰于飞之姿态,我当然不懂,我又没有见过凤凰长什么样,怎么飞的。
可是夕雾不一样,身姿缥缈,柔情绰态,宛如流风回雪。圣巫女说她已掌握了祭舞第一式“于飞”,算是入门了,而我连门槛都摸不到。不过我却不甚在意,夕雾神力高强且聪慧过人,定然比我更能胜任下一任圣巫女。
我在徊风楼的禁闭室保持着祭舞第一式“于飞”的动作已经整整两个时辰,圣巫女设下的禁制终于消失后,我已经满头大汗地瘫在地上。我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去隐楼。这是我在被施了“定身咒”的两个时辰里想出来的决定。
我梦中总是出现鸢尾,而圣殿内我还从未见过此花。夕雾说她身上的香气是在隐楼外沾染的,或许我可以在那找到答案,反正我只要不进楼里就不算违返戒律。
我从未见过隐楼,只知道隐楼外是一片葱郁的紫金竹林,其质如玉,其音如金石,是做乐器或者法器的上好材料。紫金竹林好找,可是鸢尾花却不好找,密密麻麻的竹子中多一根草都没有,哪里来的鸢尾。
越往前走竹林越发浓密幽深,已经渗不进光了,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一阵风迎面扑来,竹子簌簌作响,我闻到了浓郁的鸢尾香气,鸢尾花香淡雅,除非是成片的花海,否则不可能有这么明显的香气。我几乎要确信梦境中的地方就在这竹林深处。
我放出几只流光蝶做照明用,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又看见了光。须臾,天光大盛,竹林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是一间用紫金竹搭成的竹屋,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竹屋前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朵鸢尾。
什么嘛,说好的花海呢?我感到无比的失望。也并未见到传说中的什么隐楼,人却已经累得快要趴下了,毕竟我可是被罚了两个时辰的禁闭又在竹林里转悠了那么久。干脆先到竹屋里休息一会再做打算吧。
“有人吗?”我趴在篱笆上朝着竹屋大声喊,“主人在家吗?我可以进来吗?”没人,我环顾院落四周,也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或许是先代的哪位巫女曾经隐居的地方也说不定,殊林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
我放心地走进院落,推开竹屋的门。屋内被隔做两间,外间不过一桌一椅,里间要稍好一些,是一间较大的卧房,起居用的器具一应俱全,竟还放得下一张架子床,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副棋,窗前则是一架乌黑光亮的琴案。
我总觉的这间屋子很熟悉,可是我敢对着圣殿中的凤凰神发誓,我自从来到殊林就从未踏进紫金竹林半步,更遑论来过这竹屋了。
然而就在我关上门的刹那,屋内景象骤变,出现在我眼前竟是鸢尾花海!鸢尾花海竟然在竹屋内?我匆忙回头寻找竹门,却发现天地苍茫,只有一望无际的鸢尾花。
下雪了,漫天紫色的雪,我眼睁睁地看着离我最近的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化成水渗入泥土里,须臾就长出了一株草,草叶中的茎拔高,长出花苞,花苞破开,开出一朵妖异的紫色鸢尾。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瞬发生的事情。
我仿佛回到了梦境,不对,我已经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还在做梦。我只能像之前梦中做过千百次的那样,穿过丛丛鸢尾往前走。
前方出现了一只白狐,一只九尾白狐,在鸢尾花海中穿梭着前行,长长的九条尾巴在空中飘荡。它回头看我,如水晶般夺目的紫眸似乎蕴藏了千言万语。我被它眼中暗藏的情愫震慑到,心脏骤然抽痛,我捂着胸口等待令人窒息的疼痛过去,再睁眼时,已经不见白狐的踪影。
“等一等!”我仓惶向前面跑去,“你在哪里?!”它应该有名字的,而我应该叫出它的名字的,可是开口的时候却一阵茫然,我竟然忘记了它的名字。不对,我不认识这只白狐,怎么会知道它的名字。
前方传来悠扬哀婉琴声,是《凤鸣》,为祭舞伴奏的乐曲。我循着琴声往前走,来到花海深处,看到了那个湖,湖面光洁如镜,在周遭鸢尾的映衬下呈现出惑人的孔雀蓝。
湖中有一座八角亭,亭中坐着一个白衣男子,正在姿态随意地拨弄着琴弦,琴声清亮,如凤翔九天时发出的啼声,是他用琴声将我引过来的。
我想要去亭中,却发现根本没有桥,正当我站在湖边不知所措时,亭中的男子从容地止住琴音,淡淡开口到:“你直接走过来就是。”
我依言小心翼翼地向湖面跨出一步,惊讶地发现我并未沉入湖中,水纹在足底轻轻漾开,却并未弄湿鞋子。我就这样踩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一步一步向着湖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