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过后,晴空无雁,反有一溜白云排成人字,簪在青山髻上。秦灼把马车竹帘打开寸许,眯眼看日头。
车外,陈子元策马随行,摘了盔顶,目视前方道:“还有五日。”
秦灼说:“不行,再快些。”
陈子元扭头看他,“臣早叫哨子先去报信了。”
秦灼默了会,忽然说:“却车。”
陈子元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秦灼道:“给我备马。”
陈子元大惊道:“你不要命了!”
秦灼的手仍顶着帘子。马车里一片昏黑,只有他一双眼闪着光。
陈子元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苦口婆心道:“五个月了,大王,臣求求你,自己有点数行不行?”
秦灼不说话。
陈子元好一会没看见他的脸,但车帘仍掀着一条缝,他几根手指仍拈在外头。
陈子元控着缰绳,抬头眺望,嘴里说:“你也明白,他这么痛快地许你成婚是为什么。”
萧恒再大度,也没法把枕边人推出去还鞍前马后地布置。从那只聘雁起秦灼就该知道,他不仅是向秦灼的坚持投降。
他在朝中,要有新的举动。
萧恒想整治军制不是一日两日,最急是边务,但开刀必须先从身边。
他要改,必须先改禁卫。
这才是他为什么没有刻意挽留。他必须保证秦灼的绝对安全。
秦灼必须走。
但谁都没料到,范汝晖这块硬骨头和朱云基有勾结。
当日犒军时,秦灼叫秋风一冲,冷汗凉了一身。
范汝晖和朱云基应当是利益之交,萧恒以名利爵禄诱之,范汝晖自然会更改抉择。
但他把朱云基灭了。
不仅朱云基,还有他的妻子兄弟,朱氏贵族,未有幸存。
而像萧恒整肃禁卫瞒着秦灼一样,秦灼灭魏,也没有告知萧恒。
秦灼和萧恒的同盟关系一直固若金汤,这时候他的行动就等同萧恒的行动。那范汝晖极有可能会错意,误认为萧恒不是要招安而是要清盘。萧恒温和的杯酒释兵权,碰上的却是范汝晖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秦灼手脚冰冷。
他给萧恒的敌人递了刀,而萧恒不知道。
他要改道长安,南秦却不能无主。秦温吉虽生气,仍遵了旨意,自己率领虎贲军回去,由着秦灼带龙武卫北归。
她答应得并不痛快,还是郑永尚说:“大王多忧少眠,夜好盗汗,胃口又不好。依臣看,有梁皇帝陪着,倒是好事。”
秦温吉沉默半天,嘱咐陈子元随着北上。秦灼找她说话,也避而不见。
分道扬镳前,姑娘翻上马背,盯着登车的兄长,咬牙切齿道:“秦灼,你可真出息。”
秦灼并不恼,立在车辕后与她相望,“一路小心,我开春便回。”
青衣江畔,秦温吉愤愤甩响马鞭,随白虎赤旗头也不回地南下。白龙玄旗遮着秦君车盖,也如此辘辘北上了。
他早命秋童与尉迟松快马回京,自己车马后行。对陈子元说话也软和了几日,一是自己亏心,二是又棒打了小两口的鸳鸯,很不过意。
陈子元却安慰他:“你妹妹说话你也知道,她是心疼你。”
秦灼奇道:“你竟有会说人话的一日。”
不能打不能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下无不是的大舅子。就算看着他大侄子份上。
陈子元从心里拜了好几次光明神,才把那口恶气咽下去。
***
如此从深秋行至初冬,立冬当日方入京城。
萧恒钦准秦灼入宫可走承天门、行天子道,秦灼却跟随龙武卫,按规矩于望仙门外待诏。
依照梁制,开宫门需两道符契。监门官执左契,大内钥匙库掌右契,凡宫中通行皆来禀报。
长史前去通禀,秦灼就在车里等。越北天越冷,他更是穿着黑狐狸不离身。这个月愈发瘦,里头白袍宽大,倒把身形遮严实了。
阿双给他袖炉里加炭,边说:“大王不要心急,尉迟将军已经快马禀报,陛下定当心中有数。”
秦灼嗯了一声,合着眼道:“这回在京中要待一段时日,你们都记得怎么叫。”
当着萧恒只准叫他大君,这是秦灼的规矩。别说阿双,连冯正康都渐渐改了,只有陈子元嘴硬着。
这也没法,他有秦温吉做靠山。
有靠山的敲了敲车壁,阿双便打了帘,见陈子元从马背上弯腰,低声道:“不大对。”
他看了眼秦灼,“梁皇帝就算不能亲自来,怎么也得叫禁卫开道、李寒梅道然之流的来接。更别说龙武卫是禁军,禁军入宫,早有文牒通报,宫门前几日就当准备好接应的人。”
秦灼手里捻着截什么,陈子元一看,以为他破了手指。再一定睛,见是穿了铜钱的一截红绳。秦灼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又随身收在衣襟,刚拿出来在指间缠绵着。
陈子元平日看不得,看了就倒牙。今日一见,却有些心酸,再道:“这都半个时辰了。”
怎么都该到。
陈子元按刀问:“还这么等?”
秦灼往外一瞭,“市里有个茶铺子,叫人要碗茶水吃,看看范汝晖是否入宫。把守宫门的也该是十二卫的人,龙武去套套话,都是一个班的弟兄。”又说:“家伙都拿住了。”
陈子元吩咐下去,还是道:“大王,咱这是无诏入京,按律当诛。来日捅上朝堂,也全仗梁皇帝来兜……”剩下话他开不了口,总不能开口咒萧恒,只能含糊道:“真有事,你寻思清楚。”
秦灼稀奇道:“你竟也会说他的好话。”
陈子元急道:“舅子,我同你说正事!”
秦灼笑意敛了敛,说:“那劳烦将军,尽量保住我这颗脑袋。”
不一会,两边打探的人都回来。那名龙武卫一抱拳,“大将军,宫门把守是金吾卫的参将,叫王庆。您也知道城门、宫门守备都有班次,陛下入主后为防滋事,就是十二卫轮着班。”
他不解道:“但这几日应当是右威卫来守,卑职去问,只说临时调换,其他再不肯多说了。”
秦灼问:“为何不放行?”
龙武卫道:“说去请陛下旨意了。只是陛下今日在紫宸殿开宴,且有一段路程。”
不只秦灼,连陈子元都皱了眉头。
宫门被攥在金吾卫手里,也可以说,范汝晖围死了萧恒。
陈子元低骂一声,秦灼脸色冷着,来回搓捻那几枚光明钱。
这时另一人也从茶铺子回来,喘口气说:“大将军,范将军应当已经进了宫。”
陈子元道:“你怎么问的?”
那小兵顶多十七八岁,从巷子里换了衣裳,边扣胸盔边说:“卑职问,见没见一个骑马的将军领着顶轿,轿里下来个老夫人——近宫门前得除车马嘛。那茶博士说,早一个时辰,他们就进去了。”
晚了一步。
陈子元忙对秦灼道:“无妨,秋内官和尉迟松早几日就该到了,宫内多少有了防备。范汝晖带着他老娘,多少有顾忌,如何也不敢在这时候动手。”
一旁回禀完毕的龙武卫突然打岔:“将军,范大将军老娘早没了。”
秦灼神色突变,半个身子差点探出车来,唬得阿双忙给他护住腰腹。他却恍如未觉,抓着那龙武卫手腕,声色俱厉道:“你说什么?!”
他虽治军雷厉,待人却向来温和。那侍卫叫他骇了一跳,声音有些支吾:“范老夫人在肃帝朝就没了,但大将军没丁忧,知道的也不多……卑职从前在金吾卫待过一段时日,这才记得……”
里头缘由陈子元还不待细想,只觉整辆马车突然在眼前摇晃,同时帘子一掉,阿双失声叫一句大王。
陈子元骂了句娘,忙跳马冲上前,却见秦灼已从车中下来,手里提一把朱红大弓。
王庆站在城头,正与龙武卫长史磨嘴皮:“老曹,咱们多少年交情,你别难为兄弟。我等守宫门,便有盘查之职。”
他下巴往前一挑,“你们龙武卫还带了轿子回来,算怎么回事?藏着掖着,还给陛下民间选妃呢?”
不待长史开口,他提高声音:“查车!”
闻他此言,两名龙武卫立时将刀拔出一寸。
王庆冷笑一声:“哟,大架势,了不得!跟过秦君的就是不一样,背靠大树,不把咱们放眼里了!老曹,兄弟可是依律办事,你急吼吼要进宫,还带着不明不白的车驾,这叫意图不轨!别说是你,就是你主子来了,按律也得拿下!”
王庆高声道:“查!”
他话音未落,便见那马车帘子一打,有人落脚出来。
那人穿一身黑色氅衣,握住一马缰绳。他身旁立着的青年将军大惊失色,忙劈手去夺。两人静静对峙一会,那将军还是退后一步,搀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他身侧拔出一口貔貅纽的宝刀。
王庆不料是秦灼,心中一惊,只能揖手道:“冲撞大君驾,卑职罪该万死。”
“王参将辛苦,”秦灼按马行到前头,“听说金吾卫的弟兄们连轴转了好几日,孤替范大将军心疼。不如让龙武卫替下班值,孤请弟兄们吃酒去。”
王庆笑道:“镇守宫门、保卫陛下,乃我等职务,岂敢称辛苦?再者守门都有班次,龙武卫既然回京,过几日自要轮值。卑职替龙武的兄弟们讨个清闲,先请他们替我们消遣吧。”
秦灼笑道:“既然有班次,怎么不见右威卫,反见王参将?”
不待王庆再答,陈子元在一旁道:“大君有要事面奏梁皇帝陛下,误了军机,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王庆便道:“诸侯入京皆需诏令,据卑职所知,陛下近日并无诏发出长安。或大君有陛下亲笔,请示与卑职一见。”
秦灼本也没准备和他废话,见他油盐不进,更断定是在拖延时间,便抬起手来。
陈子元抽一支羽箭递给他。
王庆见他拿起弓箭,心叫不好,忙喝道:“秦大君,无诏入京,箭指辕门,只这两桩,依律极刑!卑职已派人入内通禀,望大君稍候,莫因一时之气,做个千古罪人!”
秦灼微笑道:“我若非要现在进去呢?”
王庆有些咬牙切齿:“那就勿怪卑职不客气了!”
秦灼本还笑着,遽然高喝道:“龙武卫听令!”
龙武卫得其号令,锋刃上指,拔出一片刀光。
王庆面色铁青,沉声问:“秦君是要造反吗?”
秦灼冷笑道:“金吾卫私替城防,意图逼宫。孤特来护驾,为天子除贼!”
王庆猛地抬臂。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箭上弦。
秦灼食指一推扳指,冲着太阳方向,挽弓及彀。
战不可免。
正在此时,朱红宫门后,隐隐有马蹄传来,同时一人高声喊道:“陛下有旨——”
这声喝得惊人,城头一名侍卫手指一抖,一箭直冲秦灼刺来。
“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