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紧赶慢赶,一来便听见陈子元这一声惊呼,忙将右契抛去,大声喝道:“开门!”
这一箭脱手,王庆本就慌了神,见了钥匙,梅道然又持萧恒手谕,只得叫道:“开门,快开门!”
梅道然久不见秦灼,一见还真吓了一跳。心道他成了趟亲,反像生了场病。又见他右手握着箭镞,鲜血滴滴答答,满心都是:完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秦灼一把将羽箭掷地,急声问道:“陛下一切安好?”
梅道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个立冬,陛下紫宸殿摆宴,没什么……”
他话音未落,秦灼猛地将弓一扔,一甩马鞭,黑马如同流星,瞬间飞入宫门。
身后陈子元刚把弓捞来,眼一花人就没了影,忍不住高骂一声:“操!”
他来不及和梅道然解释,忙挥鞭往秦灼身后追,高声喊道:“你他妈不能骑马!”
梅道然哎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只吹了个哨子,手中诏令向长史一丢,青马一跃,也追进去了。
宫门前,金吾卫和龙武卫面面相觑。
龙武卫长史冷声问:“王参将,我们大将军在京中秩同陛下,你暗箭相伤,是什么意思?”
王庆给了那脱手侍卫一个脑瓢,叫人捆他下去,“卑职失职,要杀要剐,待大君回来,任凭处置。”
他又笑着打哈哈:“老曹哇,回来这么急,都不给兄弟说一声——哎都把家伙收一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下值一块吃酒哇?”
***
秦灼第一次觉得宫道这样长。
他许久不骑马,心里又急,马鞭快速抽响,黑马几乎狂飙起来。宫中守卫应当都得了旨意,他这样快马闯宫,竟没一个人拦。
他得见萧恒。现在,立刻,他得马上见他。
心乱如麻间,秦灼忽听得对面高叫一声:“少卿!”
不远处的宫道上,一匹白马疾驰而来。上头人未去旒冕,是他的日思夜想。
他悬着的一口气一松,浑身都哆嗦起来,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见萧恒下马跑来,一时也不知道收缰,竟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萧恒目眦欲裂,喉间血气翻腾,只恨自己下马太早,扑身狂奔过去,张臂把人接在怀里。他叫秦灼扑得倒退几步,这一扑把他的心肝肺腑都撞得乒里乓啷。
他抱着秦灼秦灼抱着他。他们反反复复抱着,就差拆肉破骨地揉成一个。萧恒双手在秦灼脸侧不住哆嗦,难得的疾言厉色:“谁叫你回来的!陈子元呢,冯正康呢?金吾卫这群混账羔子,我他妈砍了他们!”
他一握秦灼的手,便觉掌心黏腻,一低头,就看见秦灼满手的血。
秦灼本就一身素衣,又没顾伤口,大氅一斜,就这么染了衣襟一片鲜红。
萧恒听见自己颅骨都咯楞咯楞响,血一下顶上脑子,连该抱秦灼还是放开都不知道,霍地拔刀出来,浑浑噩噩往外闯。
秦灼被他猛地一带不由得闷哼一声。这一声把萧恒叫回魂,他也不顾地方,连忙高喊:“太医,太医!”再开口都打哆嗦:“少卿,你别吓我!”
这一会,陈子元和梅道然也一前一后地赶到,马车叫阿双催着,也从后面驶来。
萧恒一见梅道然,厉声吩咐道:“调左右卫往紫宸殿,把范汝晖就地按住,其余臣属留在侧殿待查。叫渡白开角门,右骁卫抄金吾卫营房,左骁卫上宫门,人全给我拿下来!禁外暗哨全拔了,行刺的一个不留,尸首也得给我找回来,我弄不死他们!”
秦灼忙叫他:“重光,重光你看着我。没人行刺,我好好的,只伤了手。”
萧恒这才撤开一点距离打量他,见衣裳没有破损、只手心一条伤痕后,一口气垮下来,把秦灼重重抱在怀里。
秦灼急声道:“我不要紧,你赶紧拿范汝晖!”
他听萧恒叹一声,反将他拥得更紧,他挣动着道:“望仙门已叫金吾卫守住,范汝晖所携之人身份不明,他心存谋逆,你快去!”
萧恒忙安抚他:“我处理好了,我都处理好了,没事了,你不要怕。”
秦灼呆呆看他一会,叫道:“六郎。”
萧恒说:“我在呢。”
秦灼扎回他怀里,像攀援一根浮木一样,前所未有地、死死地抱着他。
萧恒把刀掼在地上,话几乎是咬碎了啐出来:“龙武干什么吃的,我叫他们看着人,就是这么给我看的?狗都咬到身边来了,好啊,得意,正好都在宫里,我他妈就关门打狗给他们看看!”
秦灼说:“它会动了。”
萧恒懵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秦灼已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腹上。
他说:“是阿玠。”
他没有束腰,小腹早隆起来,只是大衣裳遮掩,自己又瘦,看不出来。萧恒感到,从前是一片薄肌的地方突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在他掌心下,似乎有脉搏似的跳动。他看着秦灼,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灼脸埋在他衣襟里,夹着点鼻音道:“你别骂了,抱抱我吧。”
萧恒忙收拢手臂,红着眼眶抱紧他,尽量放缓口气:“一路平安吗?身上呢,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怎么腰带也不系,出事了?”
秦灼说:“先回去,我累得慌。”
萧恒也没做多想,直接把他抱起来往车里走。秦灼难得没有挣扎,把头埋进他颈窝里。
内侍把守俱垂首沉默,大气不敢出。
待马车缓行,梅道然才回神般问:“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陈子元转头看他。
梅道然硌了牙般:“‘阿介’是什么东西,会动,还能摸出来?你们大王现在随身都揣着个兔子崽子吗?”
陈子元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挥鞭跟在车旁,暂时对他不予摧残。
***
马车里,秦灼一只手搂着袖炉,一只手由萧恒握着上药。
他小声叫了句:“六郎。”
那人理也不理,将药膏放下,接过阿双的手帕给他裹伤口。
萧恒那顶旒冕解在一旁,面容也露出来。眼下发乌,胡茬青着,脸上半分血色没有。虽不是十分憔悴,也算不上精神。他将帕子系了个结,却没松开秦灼的手,在膝盖上攥着手指,直攥出一层薄汗。
他生气便不爱说话,秦灼不敢叫他,只低着脸,后腰靠着软枕坐着。好一会,才听那人说:“你还敢跳。”
秦灼低声说:“想你了。”
萧恒看着他,半晌不说话。秦灼笑着捧他的脸,“怎么还哭了呢。”
萧恒鼻翼抽动一下,深深吐出口气,方道:“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本来不想回来的。”秦灼说,“但这小东西不听话,你不在,就闹我。我整治不了它,只能借陛下的威势,让我舒坦几天。”
萧恒问:“很难受?”
秦灼笑道:“也没有。”
他牵萧恒的手探进大氅,轻轻按在腹部,问道:“你想听听它吗?”
萧恒正想俯身,突然想起刚才在说什么事,又坐直身子,严肃道:“正说着你。自己什么状况,还敢再骑马?我万一没接住……”
他想都不敢想,“秦少卿,你要我的命。”
秦灼见他变脸,当即倒打一耙,“谁叫你把守着门?早叫人从门前接应,我心里有数,自然急不成这样。”
萧恒静了一下,说:“我以为你走承天门,得了秋童的报,昨日便着人去候着。”
秦灼道:“承天门大张旗鼓,我怕金吾卫知道了有动作。再说,到底是天子道,我不好走那个。”
他这一话出,萧恒就沉了眼色。秦灼忙软声求他:“看在孩子份上,你别凶了。我怕你发火的。”
萧恒叫他眼睛一望,声音淡着:“阿双出去。”
阿双往边上一闪,便钻出马车落下帘了。秦灼没抓着她,反被萧恒按住,捏着下巴吻上去。
袖炉滚落,幸亏银鼠皮子没摘,只洒了半炉银灰。
萧恒素来好忍,秦灼这一段却敏.感得不行,一别近两月,哪受得了这个。萧恒一摸就是一把汗,更别说含着舌.尖这样吮了。
萧恒缠得他说不出话,手也没闲,探进大氅再往里去。他从里衣下摩挲着肚皮时,秦灼差点咬了舌头。
太过了。
他浑身打着颤,萧恒手再往下时终于放他喘。秦灼眼尾泛着红,想要挣他,却喝醉般浑身没劲,只能黏着调说:“你压着我了。”
萧恒叫他两腿挂着,轻轻笑道:“你别缠我啊。”
秦灼还不待狡辩,就被人一把抱在身上坐起来。萧恒后背砸上车壁,软铺也咯吱一声巨响。
外头有人敲了敲车,梅道然清了清嗓:“陛下,快到紫宸殿了啊。”
秦灼吓了一跳,人还坐在上头,劲却霎时收了。
陈子元也咳嗽几声:“那什么,郑翁一会要请脉,你们,咳、你们收拾收拾。”
秦灼答应一声,靠在萧恒身上,见萧恒别开脸,又好笑又心疼。他手刚握下去,就被萧恒打开。
萧恒把他从身上抱下来,重新给他系衣裳,“……车里小,味道不好散。你身子又沉,不闹了。”
秦灼摸了摸他额上青筋,“你难受着。”
萧恒神色没大变化,给他穿好大氅,见一边案上停着只冷茶壶,他也就拎过来,对着灌了几口凉茶。
他坐远一些,鼻息忽轻忽重。过一阵才转过头,拇指慢慢擦干秦灼嘴唇水迹,额头抵住额头,连睫毛都在颤抖。
萧恒说:“别再叫我心里难受就行了。”
***
紫宸殿那边宴席还摆着。天子既去,仍是李寒坐镇。
李寒拖了会时辰,等萧恒回来,他估摸着宴也该散。毕竟人家都拖家带口,不比他好潇洒光棍一条。
两仪殿已给他打扫出来,萧恒本预备今夜留他和梅道然吃饺子,李寒连馅都挑好了,韭黄羊肉。可好,秦灼回来。
李寒想,是好,有了大君,伙□□细得翻番。只是不吃羊肉,大憾。
这会萧恒正从后殿进来,神色自若,全无离去时的焦急不能自持。李寒位子最近天子,隐约听见搬动香炉、软垫等物的声响,又闻见一股淡艾味,也就知道是谁到了。
他看热闹似的等着萧恒散宴,心里也明白:今天这兵权释不了了。
秦灼回京,先不论范汝晖之前是否得信,今日望仙门闹得沸沸扬扬,他聋了也能知道。魏公已灭,如今夺他的兵权,等同要他的命。
范汝晖按兵望仙门,与其说是意图谋反,不如说是试探。
他和萧恒都是聪明人,秦灼一回来,今日便不是起干戈的时候。一个是多了敌对,一个是生了软肋。
没人料到,秦灼居然会回来。
不多时,萧恒举杯立起,李寒会意,当即率众臣工同敬天子酒。此酒一过,萧恒便将宴席散了。
有家有口,归心似箭啊。
待众人出殿,秋童赶到李寒身边,低声道:“陛下说了,今儿家里人全,请大相留下来吃饺子。”
李寒问:“两仪殿?”
秋童笑道:“甘露殿。”
李寒往殿外一看,黄天连白云,斜阳边远山隐现,一簇琉璃峰。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手,“小别胜新婚,臣不敢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