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黑膏买卖的窝点在香红楼,也就是一家妓馆。瞧这架势萧恒是想双管齐下,黑膏和妓院一并打了。
秦灼匆匆赶去,萧恒正赤出左臂,肩头叫梅道然拿帕子按住,手里环首刀还挂着血。他正吩咐话:“……叫各家来认人,不许把人带走。一并押到军营里去,把黑膏给他们戒了。”
说着,梅道然突然叫一声:“少公。”
萧恒话音一停,转头就要站,却叫梅道然按得死死的。
秦灼快步走上来,也不敢碰他,急声道:“你坐着,我瞧瞧口子。”
梅道然把帕子一抬,鲜血当即咕嘟外涌。秦灼慌忙压住帕子,皱眉问:“疮药呢?怎么不叫人包扎?”
梅道然苦笑一声:“没叫军医跟着,摸不着家伙什啊。”
秦灼当即掉头,对陈子元道:“快马回去拿疮药来,赶紧!”
“少卿,少卿。”萧恒忙安抚他,“皮肉伤,连筋都没伤着,别急。”
秦灼一时也顾不得那点扭捏,缓了口气瞧他,问:“他们怎么近得了你的身?”
梅道然没叫萧恒说话:“卖膏的都是亡命徒,别说是将军,天王老子来了都敢捅。妈的,有个混到唱曲儿的里头,将军刚要扶,当胸就是一刀!”
秦灼冷声问:“人呢?”
梅道然瞥了眼地上血迹,秦灼便了然。
黑膏贩子已被潮州营缉拿下去,堂间缚着的都是聚众服用者,又称“膏客”。阿芙蓉能制作情药,选了妓馆作窝点好处也在便宜。不少男女神智尚未清醒,袒露胸膛,神色迷惘,哪怕推推搡搡,也没什么气力。
拥攘间,竟有人冲破守卫,爬到萧恒跟前抱住他的靴子,支棱双眼连声叫道:“膏……军爷,给口膏吃吧……”
萧恒尚未作色,秦灼已抬脚将人踹倒,厉声喝道:“将人都拉到后头去,别在这儿脏了将军的眼!”
梅道然也说:“这边我一人就够,将军先回去包扎。”又叫一声:“劳烦少公了。”
他也不等萧恒答应,便同秦灼一块架人出门,叫了辆马车撵人走了。
那一刀没有毒,扎得也不算深,上了疮药便止住了血,只是萧恒脸上仍没什么血色。陈子元在旁一块帮忙,萧恒褪掉外衣袒出上身,露出背部尚未痊愈的抓痕。
陈子元面色微讪,秦灼却没什么反应,替萧恒披上外袍,问:“那些膏客,你想怎么处置?”
萧恒静了静,道:“我是有打杀的心。”
秦灼微吸一口气:“……罪不至此。”
“所以我明白,不能。”
秦灼默了一会,道:“你很瞧不上——很恨他们。”
萧恒为免牵动伤口,驼背跨坐在椅中,瞧着像有些佝偻。他双臂耷在膝盖上,片刻后开口:“我阿姐并没有死在卞氏屠城里,她是被她的丈夫卖了,为了一口膏吃。她刚生完孩子。”
秦灼轻轻握他的右臂。他左臂线条紧绷,右臂却绵软无力。秦灼心中微诧,萧恒已继续道:“他把她卖到并州的窑子里,卞氏屠城后我去找过,只说并州女人都被掳走。我进京城,也是因为韩天理告诉我,并州女都被卖去长安城,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找到她。”
“后来我去找过那个男人,才得知他因为吃膏卖尽家财,流落街头早已冻毙。他死了,我也没能报仇。这个仇我一辈子报不了。”
秦灼瞧着他,静静道:“你心里最恨的不是倒卖阿芙蓉者,是服用阿芙蓉的人。”
萧恒承认:“是。”
“这玩意沾一次,一辈子就废了。若有断干净的气魄,当初何必沾在身上?有老婆的卖老婆有孩子的卖孩子,自己自甘堕落也罢,拖得全家一块不得好死。走私阿芙蓉者该死,食膏的更该千刀万剐!他们害的是自己最亲的人!”
萧恒鲜少如此情绪激动,强行平复气息,冷声道:“何异畜生,全无心肝。”
陈子元浑身一凛,抬头瞧秦灼脸色。秦灼面上却淡淡,手仍虚虚搭在萧恒臂上,忽然问:“若服用阿芙蓉……非他自愿呢?”
萧恒道:“少卿,我以前杀人也非自愿,但我就是杀了。”
秦灼点点头,“明白。”
“我不杀膏客,是为了他们的家里人。但他们家里人若因此将其打杀,我不会定罪。”萧恒沉声道,“但倒卖黑膏者,有一人,我杀一人。”
陈子元接口道:“别打打杀杀的了,就你这胳膊还能打杀得了谁?殿下累了一路,你们也忙活了半天,吃口饭再说往后的事。”
外头菜肴已摆好,陈子元不愿意在跟前现眼,赶紧走了。两人桌前落座,萧恒左手捉了筷子,顿了顿要夹菜,秦灼皱眉道:“还动左边。”
萧恒笑了一下,便换右手去拿箸。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思,秦灼总觉得他右手甚至还不若左手便宜。萧恒夹了一筷菜,便放下筷子吃饼。秦灼瞧了一会,道:“你从前不是个左撇子。”
萧恒看他,“这一刀刺在左肩,他挣腾得厉害,我擒他反而扭了右臂的关节。蓝衣已经替我正了骨,无碍了。”
萧恒见他要变色,笑道:“我刀口都叫你包了,若右边真有什么不妥,何必再躲着你?”
秦灼一听,也是,便拾起他的碗,各色菜式都挟了些,命令道:“张嘴。”
萧恒略作犹豫,还是张口吃了。秦灼却面无表情得像公事公办,低头正冲着萧恒半张脸。
他昨夜那一巴掌用了全力,萧恒脸虽没肿,到底还有淡淡指痕,只是他素有积威,没人敢问。他右手执箸还好,拿粥碗便有些费力,秦灼看在眼里,几欲开口,到底未发一言。
两人囫囵吃完饭,对伤口的急切下去,便又相对无话。萧恒见他不自在,也就起身出门,刚跨出门槛,便听石侯气喘吁吁跑来叫道:“将军,去瞧瞧吧,梅统领从香红楼找着了一把琴,这就疯了!”
***
萧恒匆忙赶回时,梅道然俯身拎着鸨母领子,一字一句问:“这把琴的主人在哪?”
秦灼紧随其后,先看见横陈地上的一把五弦琴。
岑知简的琴。
鸨母拼命扒着他的手,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叫、叫人带走了……”
梅道然手不松劲,“什么人?”
“妾、妾身不清楚……”
梅道然眼中冷光一闪,微微抬身,另一只手往腰间摸刀。
鸨母挣不开他,连连失声叫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妾身实在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呀!”
一只手按住他刀柄,梅道然抬眼一瞧,没有僵持许久,舒张五指,松开了揪她衣襟的手。
鸨母未料萧恒去而复返,有如见了救星,但畏于秦灼之前踹翻膏客那一脚,也不敢上前抱他的腿,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妾实不敢隐瞒,实在什么都不知道!”
萧恒一不安慰二不恐吓,只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鸨母喏喏颔首。
“琴主是谁?”
“是我们楼里新来的伶人,叫阿篁。”
“是个男人?”
“是,是个男人。”
“什么形容?”
“挺……挺年轻,也就二十上下,秀气,白净,像是落难的大户人家。”鸨母想了想,“对了,他不会讲话,是个哑巴。”
“哑巴。”萧恒想了想,“如何同你们交流?”
“简单打几个手势,也会写字。那手字是真漂亮,比咱们柳州最好的私塾先生都强。”
萧恒道:“想必也有他的笔迹。”
鸨母忙道:“有、有,他算账也是一把好手,近来的账簿都是他写的。”
石侯将账簿搜来递给萧恒,萧恒打开,一旁梅道然轻轻吸一口气。
萧恒从椅中坐下,继续问:“这个阿篁是什么时候到的香红楼?”
“两个月前,一个大雨夜。”鸨母道,“像是逃跑躲来的。”
萧恒点头,“说下去。”
“那天是泛了画舫,姑娘们去江边伺候客人,大半夜的他躲到船上,将咱们都吓了一跳。妾本要撵人,但瞧他有些姿色,还背着把琴,就把他收容了。”
“他来时狼狈得很,头破血流,背上一条大疤,手指也差点折了,好在养了过来,但嗓子是万万不能了。问他哪里人,只写华州人,叫阿篁。”
“他是个有才情的,琴声跟仙乐似的,听得人比吃膏都轻飘,后来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听他一曲,也有想同他春风一度的……”
鸨母瞟见梅道然神色,连声叫道:“没成、没成!他虽不会讲话,但极有盘算,那客人要他的头夜,他便同妾算了笔账。大意是他一日能演十曲,一曲一金,那就是一日十金、一月三百金,千金只消三月便能赚满,更能如此长长久久地赚下去。但若敢侮辱于他,他便一头碰死,如何都是我们吃亏!妾还指望着他来招财,哪里敢去逼他!”
萧恒搭住梅道然手臂,又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鸨母道:“那位将军也认识,正是卓凤雄卓阿郎。”
萧恒眉心重重一跳。
鸨母瞧他神色,谨慎道:“卓阿郎似乎早得了他的消息,问罂粟生意的时候也在找他的下落,没费多大功夫就到了这儿。妾瞧着,阿篁像是从他们手底下逃出来的。”
“卓阿郎一来,便要见他。阿篁当时神色很惶惑,但见人时反倒气定神闲了。卓阿郎见了他,先道一句:‘岑郎山中野鹤,为了活命竟肯做这乡间野鸡。’妾听在耳中,始知他是岑姓。阿篁倒也不挣扎,不要人押,竟自己跟着走了。”
卓凤雄要找岑知简。
影子同岑知简又有什么干系?
萧恒暂时理不清个中头绪,拍了拍梅道然手臂,道:“当夜卓凤雄败逃,只怕连带岑郎一块挟走,咱们要寻岑郎踪迹,先得找到卓凤雄。”
萧恒的安抚像有极大的镇定效用,梅道然也并非冲动之人,神色平静下去。
一旁,秦灼将那把五弦琴抱在怀里,抬袖拂去灰尘。
***
一连数月潮州柳州都是分身乏术,京城发生什么动荡萧恒并不很清楚。秦灼吩咐底下打探,灯山渠道畅通,消息传回没用几天。陈子元快步跑进来时,秦灼正坐一旁,瞧梅道然给萧恒换药。
他本以为萧恒体质非常,伤口恢复也该更快,却不料愈合得极其缓慢。观音手反像一只妖魔之手,给了你本事就要拿别的来换,礼物是威灵,代价是寿命。
秦灼不敢掉以轻心,换药不叫他动手,但自己决计不肯帮忙。他倒不怎么避萧恒,却对他的肌肤气息十分抵触,似乎那具初尝滋味的肉卝体是一根毒蝎蛰来的刺。萧恒坐在那儿,就像天寒地冻里唯一一把火,秦灼却是极其明敏谨慎之人,尝到一点烧手之痛决计不肯再前。他不敢捉,又由不得他去躲。
陈子元瞧瞧这架势,道:“有消息了,就是前几个月,长安出了大变故。岑知简被剥夺官职远黜出京了。”
秦灼皱眉问:“什么缘故?”
陈子元道:“明旨说是追究七宝楼焚毁一案,他身为七宝楼监造难辞其咎。”
秦灼沉眉未语,坐在一旁的萧恒已然摇头,“不对。”
“当时皇帝惩治蓝衣的罪名,一个就是为永王授意焚毁七宝楼,这件事还是叫岑知简做的证。她不会叫永王翻身,此案只能尘埃落定,怎会再度追查岑知简之罪?就算岑知简作为监造有失职之过,但也不至于拿此事做借口下此重惩。”
萧恒回想片刻,瞧向梅道然,“七宝楼焚的那一晚,你领命去截杀我,岑知简又在何处?”
梅道然哑声说:“我不清楚,但他不会去那边。他那一段都不会去那边。”
萧恒观察他神色,缓声道:“他是监造,却擅离职守……不是因病,因病你会知道他在家中。也不是因事,他要接受天家监视来确保岑氏平安,这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不是病假和事故,岑知简又不是懒怠矜贵之人……那七宝楼里,有他不能见的人。”
萧恒盯着梅道然双眼,断然道:“他在躲你。”
梅道然哑口无言。
萧恒道:“岑知简绝非折节怕死之辈,却协同朝廷坐实了你的罪名,你和他又有私交,按理讲他如何也不该作这个证。只是因为受人胁迫?只是为了岑氏一族考虑?”
他缓一口气,轻声道:“蓝衣,我不得不问一句,你和岑郎,发生了什么事?”
梅道然久久看着他,又叫了次那名字:“道生……将军。”
“我……犯了弥天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