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秦灼房门依旧紧闭。阿双蹑步而出,对门外两人说:“殿下正在沐浴,二位将军稍候。”
褚玉照微微皱眉,“沐浴,这个时辰?”
陈子元一清喉咙:“那什么,昨晚没回来。”
“没回来?”
陈子元使了个眼色,褚玉照转头瞧向萧恒房门,忍不住道:“殿下怎么想的,还真同他……?难道以后就这么了了?”
陈子元竖指在嘴边嘘了一声,褚玉照也闭嘴,脸色却阴沉下去。
稍待一刻左右,阿双请二人进屋,秦灼已盥洗完毕从堂间坐了。长发微湿,面色略带潮红,他没刻意遮掩,素衣襟上露一截白颈子。他不叫萧恒吻,颈上落的反倒是指印,不像云收雨歇反似身经搏杀。
秦灼姿态太大方,压根不吝给人瞧。见二人来,便笑道:“一块吃吧,阿双再添碗筷。”
桌上尽是汤粥之类,阿双又端了糕饼炸了糍粑。秦灼像没什么胃口,动也不动,只搅他那碗薄粥。陈子元一句话不敢问,反倒褚玉照夹了只糍粑,道:“萧将军不一块么?”
秦灼瞧他一眼,笑道:“也是,阿双,瞧瞧萧将军起了吗。”
阿双不敢多说,低头出门。
陈子元没明白他俩怎么如此剑拔弩张,跨臂过去拿了奶酥,大声道:“那什么,鉴明,咱不是有正事吗?”
秦灼拿眼瞧褚玉照,褚玉照气焰微敛,道:“虎贲和潮州营那边有些是非。”
秦灼蹙眉,听褚玉照继续道:“萧将军要开粮道,免不得率兵进山剿匪。他做的头,战利自然由潮州营分配,分着分着,底下就闹起了事。”
陈子元嚼着奶酥,囫囵说:“殿下也知道,山里能有什么好家伙事,那些兵器咱们都瞧不上眼,但他们上身的皮甲锁子甲都是好东西——材料还成。可最后咱们分给的都是破铜烂铁,甲胄都跑到潮州营去了。弟兄们又不是不识货的,这就要不干,萧重光和梅道然都没摸着影,就去找他们别将程忠。您知道这程忠说什么?——萧将军辛苦挣下的一番家当,匀你们一半已经看了少公的面子,还是叫你们来回挑拣的?”
他拿腔拿调地学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殿下你听听,说得跟咱欠他们似的!说到底这粮道也是姓萧的要开,和咱们有半文钱干系?咱们满能在家躲清闲,现在折了兄弟陪着力气,反倒是吃他们排揎的?”
秦灼道:“这件事萧将军怎么说?”
陈子元耸肩,“这两天出了这些事,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凶神恶煞,哪有人敢去找他?”
此时阿双也回来,对秦灼道:“萧将军像有要紧事,一早出门往柳州去了。说您若有功夫,过两天去一趟。”
又细声补了一句:“说是不急着这几日,等殿下……膝盖见好了,坐马车来就成。特地嘱咐了,不叫您骑马的。”
这话没什么毛病,但知道内情的都听出其中指向。秦灼不言语,将粥啜完,拿帕子往嘴边一合,道:“备马,和我去柳州走一趟。”
***
陈子元不怎么清楚男人和男人的那档子事,但他了解秦灼,目睹甚至熟知秦灼事后的状态。秦灼今日前所未有的精气神叫陈子元一愣。要么萧重光活儿不成,要么萧重光活儿不赖。瞧这水样目光和红润脸色,估计是后者。
虽如此,他见秦灼解缰上马毫无停滞,心中还是有些发堵。昨夜所去不过个把时辰,立即叫他策马狂飙便有些残忍。而秦灼近乎自残也要以这种速度或这种方式去见萧恒,陈子元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如隔三秋的思念还是强行维持的自尊。
中途陈子元借口饿肚子,软磨硬泡拖秦灼在饭铺歇脚。一路颠簸,秦灼落座便缓了动作,陈子元看在眼里,自己也没有要酒,先给他倒了热茶水,菜也全要的清淡炖煮,专门嘱咐一句:“丁点辣子都不要。”
小厮答应,正要下去,秦灼叫一声:“有馎饦吗?”
小厮作难,“还真没有。”
秦灼又问:“卤货都有哪些?”
小厮忙道:“荤的有兔头、肋排、黄鱼、鸡签、鹿脯,素的不多,只有笋干豆干。只是多少都辣。”
秦灼道:“黄鱼鹿脯各来一盘,笋干豆干混炒,不必忌口。”
陈子元当即要喝止,“殿下!”
秦灼笑道:“雨下频了,祛祛湿气。”
待小厮下去,陈子元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秦灼放下茶碗,坦然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想这事了,就同他试试。怎么,我的床帷之事,得先和你报备过?”
陈子元急道:“你爱和姓萧的怎么就怎么,我不拦也拦不着,只要你痛快!但你痛快吗?你要是痛快能这么折腾自己?啊?”
秦灼瞧着茶碗底,道:“我好受些。”
陈子元心里一紧,“他……”
秦灼打断:“他没怎么我,你情我愿的事,好吗?”
“殿下,我是得和萧重光打交道的,你得给我句准话。”陈子元深吸口气,“我往后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从他眼里看到另一句话:这决定于你要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看他许久,挪开目光,淡淡道:“子元,这大太阳底下,还有早晨的露水吗?”
***
二人马至柳州是个深夜,月下露白如霜浓。
萧恒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故而无人迎接。陈子元路上打听,只道萧将军在罂粟地。
陈子元惊道:“这事不都了了吗?”
“哪里,当夜火起只烧了一半。这不,萧将军今夜把父老乡亲都叫来,要当众烧完立下规矩。听说这罂粟地一烧,就要去打黑膏贩子了,好一个下马威!下得好!”
陈子元面色微变,忙去看秦灼。在他瞧清秦灼神情前,秦灼已然一甩马鞭飞奔而去。
夜色深浓,罂粟地里人头乌泱,远远瞧见数把火炬明亮。
已有哨兵快马来报,高声叫道:“将军,秦少公来了!让道,大伙让道!”
人群最前,萧恒遽然回头。
百姓将士自觉让出条道,道路尽头,秦灼默然跳下马背。
这是那晚之后,秦灼第一次再见萧恒。短短一夜,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像一个死去的人,不似得偿所愿反似遭受了致命一击。入了暮春,春罂粟烂漫如血,萧恒穿一件鸦青色粗布箭衣,腰背挺直,右臂脱弓之弦般地搭在腰侧,腰间没有挂刀。
秦灼一身素白地走上前,萧恒仍盯着他的脸,一时默然。
梅道然瞧瞧他二人,将火把递过来,催一声:“将军。”
萧恒回过神,接在手中走上前,将第一把火投进去,夜色里罂粟暗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
紧随其后,他列队的将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把火投进去。这种点燃一切的仪式感像极原始部族的太阳崇拜,哗地一声,罂粟涅槃,罂粟怒放,罂粟在炼狱里不得超生。而太阳犹在旁观。
每个人都闻到鲜活的死亡气息,但死亡不好吗?酒是死亡的五谷,人们无比热衷将它的尸体喝下去。金银是死亡的矿石,却连骨灰都能叫人魂牵梦萦。女人是死亡的少女,有人享受她们死亡的一刻,有人在她们死后一直享受着。胜利更是由无数的死亡的白骨堆砌而成。而阿芙蓉是罂粟的死亡。它太美了,美到极致就招来罪恶。
这句话在今日的节点上看,很多年前被耳闻灭燕的秦灼说过一次,很多年后他的声音经梁昭帝萧恒的嘴唇释放出来。奉皇年底古战场已成耕田,萧玠陪伴父亲立在垄上,问,谁?你说谁?很多年前的秦灼说,土地。很多年后的萧恒说,一切。
这把罂粟火夷平黑夜,烧进黎明。夜风起来,火葬的气息吹进鼻腔,是一种血肉的焦臭和像酒像药像女人的芳香。火光的汁液顺着田垄流淌下来,将士甲胄映得发白,百姓衣衫熏成灰色,他们披麻戴孝,他们银装素裹。只有这时,才能窥见萧恒秦灼之间的丁点默契,或者说异样:所有人都往后退着,只有他们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变成白色,只有他们一个发黑一个发红。死去的火跟重生的火。
野火殆尽时所有人都期待萧恒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萧恒从不废话,只做不说。就像现在,秦灼站在他身边,他依旧无言以对。这种默然甚至不是尴尬而是尊重,他主动说什么都是对秦灼的侮辱。至少他以为是。
于是秦灼先开口:“不早了,先回去歇息。”
萧恒漆黑的眼珠粼粼一转,他应了声。百姓士兵得令散去,萧恒摸了摸黑马脸颊,说:“上马吧,我替你牵马。”
秦灼看他一会,翻身上马,双脚踏上马镫的瞬间,骤然挥鞭大喝一声:“驾!”
他耐不住这气氛,一刻也待不下去。他本以为自己大方得体地来,两人便能暂且揭过,穿上裤子冠冕堂皇讲该讲的事。那四年里一直如此。但见了萧恒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全他妈是屁话。
萧恒想开口又低下头,想触碰又缩回手,明明只他妈睡了一觉,萧恒那小心翼翼的愧疚却像辜负了他或□□了他。他真是疯了才会来找萧恒,在这一夜余温未褪的时候。
真是疯了。
夜风呼啸里马蹄声紧追其后,秦灼疯狂抽动马鞭,马蹄越催越快。白马一声高鸣,萧恒已纵身跃到秦灼马背上抢过缰绳。
萧恒左掌几乎将绳缠到肉里,黑马吃痛抬蹄仰身,秦灼不免撞到他怀中。那人炙热急促的呼吸喷在脸边,秦灼浑身一颤,劈手去夺缰绳。
两人呼吸粗重地纠缠搏斗,激烈得像场前戏。秦灼被他束在臂弯,萧恒不用右手,左手力气却也非常,他把秦灼勒向怀里时勒紧马缰。黑马急速的奔跑减缓,终于在长长吁声中止步不前。
萧恒松开缰绳,秦灼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太响了,震得秦灼掌心发痛,萧恒却一动不动。他撤回手臂,低声问:“能好好的吗?”
秦灼胸中一涩,手指颤了颤,萧恒已跳下马背,转头向自己的白马走去。
***
秦灼仍住在温泉别苑,一应物什已收拾妥当。秦灼问一句:“萧将军宿在何处?”
侍卫道:“将军原本住在对面厢房,说这几日忙活,刚叫人把衣裳拾掇走了。”
陈子元瞧秦灼,秦灼面色不改,陈子元不敢去问。榻前遮一道屏风,秦灼往榻边坐下,便见枕畔放一只小钵,拧开一瞧,里头是清凉消肿的药膏。
陈子元正走到屏风边,探头瞧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一时惴惴,只怕他挥臂就要掼那只药瓶。
秦灼纹丝不动,许久方道:“你出去。”
陈子元顿时松一口气。心道还是萧重光有法子,见了面就不拗了,果然还是见面好。这么瞧,殿下真收他在房里也不是全无益处。
等了约莫一刻,里头仍没动静。陈子元隔屏风去瞧,秦灼已合衣躺在榻上睡了,但陈子元听他的呼吸,便知他没睡着。
陈子元进去掐了灯,一时也没走,反倒从榻底坐下,和从前那么多个日夜一样。秦灼不避讳他,过去什么样子都叫他瞧见过。那时候身边除了陈子元和郑永尚再没一个人。
念及此,陈子元却有些窝心。
现在竟有个人会关照他了。
第一次给秦灼守宫门时陈子元听着动静胆战心惊,那些人一走,他怕秦灼有个万一也顾不得什么,匆忙赶进殿里。殿中气息浓郁,锦绣凌乱,一派**景象。秦灼□□地仰脸躺在案上,不知有没有气。他吓得大哭,连声叫殿下,叫了半天,秦灼眼皮动了动,许久才认出他是谁,张了张嘴唇,干涩道:“水。”
秦灼声音从耳边回荡,宛如魔音。陈子元浑身剧烈一颤。他像看见另一个黄昏,自己打帐挂钩,床帷底秦灼蜷作一团,每寸肌肤都透出异样的薄红。淮南已去许久,秦灼呻吟声却毫无停息。他浑身一层**的水光,紧紧抓住陈子元臂膀,喉中“啊啊”作响。陈子元大惊失色,见榻边放着一只空匣,里头异香残存,似乎放过什么药物。
陈子元扶起他,“……殿下?”
秦灼伏在他膝上,攥紧被褥,突然爆发声嘶力竭一道大叫,渐渐恸哭起来。
淮南好用奇技淫巧,秦灼却从未如此情绪失控过。陈子元心乱如麻,忙用被子拥住他。
秦灼脸埋在乱发里,仍有气无力,恨声说:“他把我毁了。”
他失声痛哭道:“陈子元,陈子元,他把我毁了啊!”
……
秦灼突然开口,陈子元吓了一跳。
秦灼仍向里侧卧,背身道:“你觉不觉得,他右手有些不对劲?”
陈子元心领神会,偏故意问:“他,他是谁啊?”
秦灼气息一动,似乎要叱,尚未开口便被外头动静打断。
门外侍卫叫了句什么,当即脚步声、跑马声响起,满院作动起来。陈子元忙出门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侍卫跑了一半被拉回来,忙扒拉开陈子元的手,急声道:“萧将军去剿黑膏,叫那群王八羔子攮了!哎陈将军咱们回来再说,卑职得先走了!”
陈子元没抓住他,正想说辞搪塞秦灼。一转身,秦灼正立在他身后,面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