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冲眼前也似乎迷蒙了,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径直拐进模模糊糊的马车。
他突然停住,原本挺起的脑袋,如被疾风碾过的春草,颓然耷拉下来。
“郑郎君,快点罢,”威仪脸色不悦,催促道,“我们公子还等着呢。”
他嫌弃地剜了一眼,走得越来越快,郑冲步步紧跟,腿笨拙的蹽动着,不防注意到脚下的碎石,步履一撇,狠狠摔了个嘴啃泥。
“哈哈哈哈…”
哄笑声如雷炸响,震得双耳嗡鸣不止,郑冲咬紧牙关,狼狈地站起身,余光瞥见一个廋人正咧着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也跟着笑。
郑冲脸上僵住了,只觉这笑声无比刺耳,他飞快走了过去,一脚踹到他身上,恼怒地说:“还敢笑,信不信我拔了你的牙。”
威仪忙拉住他,疾言厉色:“郑郎君,你还嫌给我们公子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这番话惊醒了郑冲,他慌忙转过头,怅恍中“看到了”车帘后的人,一双眼眸深邃,清冷却又深不见底,他张了张嘴,似要反驳,但最终只嗫嚅道:“哦,这就来了。”
帘子掀起,马车也跟着晃动。
从外面卷进来的风,把残烛吹熄了,暗淡的光线下,两人相对,彼此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李鹤双眼闭着,眉宇间含清霜,无形之中透着股冷淡疏离。
他不说话,郑冲不敢开口,也没有动,顶着满脸污血,坐在角落里,很是落魄委屈。
好半天,李鹤终于开口:“把脸擦干净。”
郑冲垂头“哦”了一声,胡乱揩掉脸上的血迹,袖子下的声音沉闷:“好了。”
他抬眸,却见李鹤垂下手,掌中还攥着白帕,露出一角青竹绣纹。
嗯?难道是要让他用帕子擦脸?
莫不是他会错了意?
“旬光。”
李鹤神色平静,语气也听不出感情:“你父亲前几日来信,要将你和姑母接到衮州。”
郑冲脸瞬间凝固,“我不去。”
“从衮州过来的轻骑明日便到,你和姑母离开建邺,我也能安心些。”
脸上的血色褪去,变得愈发苍白,“我不要,我不想走。”
“你父亲已打点妥当,护送你和姑母的人,都是他的亲信,”李鹤静了片刻,见他神色怏怏,闭嘴不再插话,才继续说,“现下皇权势弱,谯郡曹氏在朝中独揽大权,你尽早远离这趟浑水,一是为了你和姑母的安危着想,二是省得你父亲鞭长莫及,有后顾之忧。”
“……”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漫长而干涩,过了一阵,郑冲才开口。
“那你呢?”郑冲凝视着他,双眸灼灼如火,李鹤闻言愣了愣,被这目光一慑,才反应过来,他声音很轻,轻得风吹就要散,“你既不愿追随天子,却也不甘屈身事贼,除了待在建邺,你可有为自己想过退路?”
这话问得出人意料。
只是命运如何,尽可听凭命数。
李鹤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郑冲执着道:“我要留在这照顾你,我若走了,你身边就没个真心待你的人。”
“你口中的照顾,便是整日给我惹是生非?”
“刚刚那是…那是事出有因,”郑冲咳了一声,不好意思了,“要不是他们先骂人,我才懒得搭理。”
“怎么骂的?”
“他们说你不是好人。”
李鹤笑了:“就这句?”
他语气平淡,似事不关己一般,郑冲却听得恻然,心中乱念交杂,“不止,还说了些难听的话。”
“旬光。他们有错在先,你也不该动手。即便受了委屈,也该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郑冲脱口道:“可他们贬低你…”
“虚名而已,我不在乎。”
为什么不在乎?
郑冲心中突突,想起些往事。
那年与李鹤初相识,他约莫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一曲琴声悠扬,宛若仙人之姿。
而时隔经年,他有多久没弹过琴了?
郑冲眼眶倏忽红了,一颗茫然的心,没寻到落点,不知悲在何处,又愤些什么。
风越发凛冽,雪势骤起,如鹅毛纷扬。
李鹤猜得出他的心,佯装没看见,偏头闷咳了几声,轻声说:“旬光,是你把我想得太好。”
不是这样的,郑冲摇头。他是天上那一轮明月,本就该悬挂,辉映万千光华。
可这话说不出口,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与他遥遥对视,似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往别处。
有征人、燃烽火的边城,和无数流亡的百姓,却唯独没有他的影子。
郑冲的心又静如止水了。
“那我…”
话刚涌到嘴边,马车猝不及防,猛一颠簸。
巨大的惯性冲击,迫使郑冲失控朝后仰,差点扑出车厢。
李鹤手疾眼快,及时拽住他的手臂,方才逃过一劫。
“什么破路。”
郑冲揉搓红温的膝盖,不满地嘟囔了句,转头瞧见李鹤锁眉深思。
他试探问道:“莫非有刺客?”
李鹤不言语。
郑冲心底一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看,我就说了城内不太平,你身处漩涡之中,更是危机四伏。”
他见缝插针劝说道:“不如随我一同离开,路途中也好有个照应?”
“郎君放心,只是轮毂卡入了石子。”威仪适时接嘴,“公子、郎君可有受伤?”
郑冲惺惺地摆手,“我这身粗皮糙肉,经得起磋磨。”
威仪仍拱手立着。
“你家公子也无恙。”郑冲咬牙,气得腮颊鼓起,“你有情、有义,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扎进火海中?”
“曹瞒贼心不死,匈奴虎视眈眈,死守在建邺,无异于做困兽之斗。纵你有三头六臂、铜骨铁肉,又如何防得住阴谋诡计。”
他苦口婆心劝诫,奈何威仪并不上道。
“大人决心要做的事,自有他一番考量,身为下人无权置喙。”
“你…”郑冲一时怒不可遏,想说些什么,然而憋来憋去,只憋出一句,“愚忠。”
这话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
“罢了,说了一堆白费口舌,有些人偏偏不领情…”
静默一阵,郑冲才发觉,从始至终,李鹤没接过话。
他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眼,疑惑道:“可是有何不妥?”
“出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郑冲一头雾水。
谁出去?到哪去?
只见李鹤面无表情,屈指叩在坐垫上,敲了三声。
郑冲不知他为何如此,却听脚边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裂锦声。
一只手推开了柜门。
郑冲瞬间警觉,防备地呵道:“何人?”
混沌黑暗中,一道人影抖擞。
“想活命,就滚出来。”
厉呵声陡然拔高,骇得那人浑身一颤,无意间,漏了抹暗青裙角。
他摸索着勾住手腕,用力将那人扯出,拖拽间,散落的几缕青丝,缠绕在他小指上。
日光一照,人形渐渐显露。
郑冲惊讶地睁大眼。
是个女人。
肤若凝脂、云鬓堆鸦,实是个秀丽美人。